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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715章 鹦鹉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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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神都洛阳,紫微宫深处。

洛阳的三月,本该是“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明媚时节。可接连数日,天色都是沉郁的灰铅色,不见日光,只有一种黏稠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阴冷湿气,笼罩着宫阙的每一个角落。宫苑中那些早早催发的玉兰与杏花,在这样不见天日的空气里,也失了鲜亮,花瓣边缘蜷缩着,透出几分萎靡的苍白。

紫微宫寝殿内,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将外界那令人不快的潮气与光线一并隔绝。巨大的鎏金铜兽炉中,银骨炭无声地燃烧着,释放出干燥的热力与淡淡的、安神的苏合香气,试图驱散殿内无处不在的、属于衰老与疾病本身的沉郁气味。然而,再名贵的香料,似乎也掩盖不住那丝丝缕缕从御榻方向、从层层锦衾与人体气息中透出的,一种力不从心的衰颓。

武曌已经连续三日未曾正式临朝了。

“风眩”与“目疾”是她对外宣称的理由,这病根自高宗时便已种下,如今随着年岁愈高,发作得愈发频繁和剧烈。但只有最贴身侍奉的宫人与御医清楚,陛下此番缠绵病榻,身体的痛楚固然难忍,但更深的,是一种从精神深处蔓延开来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说的空洞。

此刻,她半倚在堆积如云的锦绣软枕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明黄云龙纹锦被,却依然感到一阵阵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她并未入睡,那双曾洞悉无数人心、令公卿战栗的凤目,此刻只是微微睁开一道缝隙,失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藻井,眼神空茫而涣散。昔日饱满威严的面容,如今皮肤松驰,颧骨显得突出,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刻,清晰地记录着七十四载岁月与无休止权力搏杀的全部重量。曾经乌黑浓密的发髻,如今已是大片灰白相间,即便每日由最手巧的宫女精心梳理遮掩,也难掩那份属于时间本身的、无可抗拒的侵蚀。

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疲惫感,像这殿内挥之不去的湿冷空气,紧紧包裹着她。这疲惫,并非仅仅源于连日的头痛与视物模糊。

契丹战事的惨胜,如同一剂猛烈的毒药,后劲此刻才彻底发作。河北千里疮痍的奏报,国库触目惊心的空虚数字,军队折损的元气……这些具体而残酷的现实,日日堆在案头,像一座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擅长在朝堂上合纵连横,利用酷吏清除异己,以神道设教巩固权威,可面对需要实实在在的粮秣、银钱、能臣干吏去抚平创伤、重振国力的庞大工程时,她那些精妙的权术与制衡,忽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可以轻易决定一个家族的兴亡,却无法凭空变出填饱千万饥民肚子的粮食;她可以操纵舆论制造祥瑞,却无法让伤痕累累的军队立刻恢复强大的战斗力。治理天下,终究不是一场只需算计人心、无需踏实耕耘的宫廷棋局。

更让她心烦意乱、甚至隐隐恐惧的,是那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的“人心”。来俊臣死了,西市的血雨腥风暂时平息,朝堂上似乎恢复了某种“正常”。但武曌能感觉到,那种“正常”之下,是更加深沉的静默与疏离。大臣们依旧恭敬,奏对依旧有条不紊,可她敏锐的政治直觉告诉她,某种东西不一样了。他们眼中少了过往那种极致的恐惧或狂热的逢迎,多了几分冷静的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什么发生的漠然。狄仁杰、王及善、姚崇这些人,做事更加勤勉,提出的建议也越发切中实际,可她总觉得,他们效忠的,似乎不仅仅是御座上穿着龙袍的“圣神皇帝”武曌,更是某种更抽象的、名为“社稷安定”的东西。而“社稷安定”的核心是什么?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还有承嗣、三思他们……想到这两个侄儿,武曌心中涌起的更多是失望与烦躁。她给了他们至高无上的王爵,给了他们参与机要的机会,甚至一度动过“立侄”的念头。可他们呢?承嗣只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目光短浅得令人发笑;三思稍显圆滑,却也才具平庸,于国于民有何建树?契丹之乱中武懿宗的丑态,更是将武氏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相暴露无遗。把江山交给这样的人?莫说朝野不服,就连她自己,闭上眼睛想想那可能的后果,都感到一阵心悸。她武曌可以冷酷,可以专断,但她毕生争斗,不是为了把天下交给蠢材,让自己毕生功业沦为后世笑柄!

至于旦儿……幽居东宫的那个儿子,眼神总是平静无波,顺从得没有一丝热气。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他妃子刘氏、窦氏的鲜血,隔着长达十余年形同软禁的猜忌,隔着无法跨越的权力鸿沟。那不是一个可以托付、可以依偎的儿子,那只是另一个需要严密防范的、姓李的政治符号。

继承人……

这个她拖延了太久、也纠结了太久的问题,如今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日夜切割着她的神经。每拖一日,朝野的猜测就多一分,潜在的危机就深一层。她感到自己正坐在一座内部开始燃烧、却不知火源究竟在何处的华丽宫殿里,徒有至高无上的名位,却找不到扑灭火势、或者安全逃离的路径。

“陛下,狄阁老在外求见,言有要事启奏。” 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武曌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沉默片刻,才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宣。”

狄仁杰步入寝殿时,姿态依旧恭谨,步伐却沉稳有力。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目光清正,与御榻上那位衰老疲惫的帝王形成鲜明对比。他行礼后,并未立刻奏事,而是仔细看了看武曌的气色,恳切道:“陛下圣体违和,还望善加珍摄。国事虽重,然陛下安康,方是天下之福。”

武曌摆了摆手,示意他免去虚礼:“怀英此来,不止为问安吧?有话直言。”

狄仁杰略微沉吟,道:“臣昨日听闻,陛下连日不豫,除风眩旧疾外,似乎……夜寐亦多惊扰?”

武曌目光一凝,看向狄仁杰。她前夜确实被一个混乱而压抑的梦境困扰,醒来后心悸良久,此事并未对外人言。狄仁杰如何得知?是御医透露,还是……这位老臣在她身边,有着超乎她想象的细致观察?

她未置可否,只淡淡道:“人老了,难免多梦。”

狄仁杰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臣斗胆揣测,陛下所梦,是否与一羽翼绚丽、却……翅翼伤残的巨禽有关?”

武曌瞳孔骤然收缩!她梦见一只羽毛极为华丽斑斓的巨型鹦鹉,在云霄间奋力翱翔,然而双翅不知为何,竟齐根折断,那鹦鹉哀鸣着,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坠入无边迷雾……这梦境细节,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你……”她盯着狄仁杰,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难以掩饰的惊疑,“何以知之?”

狄仁杰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一种洞察天机般的笃定与恳切:“陛下,此非臣能未卜先知。乃是臣观天时、察人事、体圣心,推知陛下必有此忧,故托于梦象耳!”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武曌所有的防备与伪装,“陛下,鹉者,武也,此乃陛下之姓!其羽绚烂,喻陛下开创大周之伟业,光耀日月。然其双翼折损……”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沉重,“双翼者,非陛下之左右臂膀,实乃陛下之元子!庐陵王(李显)与相王(李旦),便是陛下翱翔九天、基业永固所不可或缺的双翼啊!”

他见武曌面色变幻,沉默不语,知道说中了要害,便趁热打铁,言辞越发恳挚直率,直指那最核心、也最残忍的矛盾:

“陛下!臣尝闻,天子者,父天母地,以养万民。然古今之祀,未闻有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太庙者!此乃人之常情,亦天地之至理。陛下若立皇嗣(李旦),则千秋万岁后,得配食太庙,血食永享,承继无穷。若陛下……” 他顿了顿,虽未明言“立武”,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则臣恐千秋之后,武氏宗庙,再无陛下荐享之席!陛下试想,亲母子与姑侄,孰亲孰疏?孰可托付身后,永念深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凿在武曌最不愿面对、又无法回避的现实岩壁上。她可以改朝换代,可以自创文字,可以尊崇佛教,可以运用一切权术打击李唐势力,但她无法改变这植根于宗法社会血脉深处的根本规则——只有亲生儿子,才会在祭祀的香烟中,永远记得母亲的养育之恩;而侄子在祭祀自己的父母时,绝不会为姑母留下一席之地。

她毕生奋斗,难道是为了死后成为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她武周的开创,难道最终要落得宗庙不享、血食无继的下场?

狄仁杰的话语,混合着身体的不适、国事的糜烂、继承人的无措、以及对身后事的恐惧,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武曌强自支撑的心防。一种混合着巨大不甘、深切无奈、以及对冰冷现实被迫认命的虚弱感,猛地攫住了她。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发黑,不得不紧紧抓住锦被的边缘,才没有失态。

殿内死寂,只有铜漏滴答,规律得令人心慌。

良久,武曌极其疲惫、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才从帐幔深处飘出:

“……怀英,你……退下吧。朕,要静静。”

狄仁杰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需要这位刚强一世的女皇自己,去面对内心最惨烈的权衡与撕扯。他不再多言,深深行礼,悄然退出了这片弥漫着衰老、病痛与无尽权谋算计气息的寝殿。

帷幔之内,武曌缓缓闭上双眼,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深深的皱纹中艰难渗出,迅速湮没在明黄的锦缎之中。梦中断翅的鹦鹉,仍在脑海哀鸣盘旋;狄仁杰的话语,字字如雷,在心头反复轰响。

路,似乎真的走到了一个必须抉择、却无论怎么选都痛彻心扉的十字路口。而时间,已不再站在她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