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冬,十一月。
洛阳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厉。刚入十一月,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地压住了整座神都,朔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宫阙的飞檐与坊间的枯树。到了初七夜里,今冬第一场大雪终于飘落,开始时是细碎的雪粒,敲在瓦上当啷作响,后来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却又密不透风地覆盖下来,不过两个时辰,便将洛阳城染成一片刺目的银白。
狄仁杰的府邸位于尚善坊东南隅,平日里因他喜静,门庭并不显赫。今夜,这座宅院更是被漫天风雪包裹,只有正堂和东侧暖阁还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火,在呼啸的风雪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暖阁内,药香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炭火的气息与一种属于生命渐渐流逝的、难以言喻的微凉。陈延之亲手将一个小巧的铜手炉塞进厚厚的锦被下,贴近狄仁杰枯瘦冰凉的脚踝。他做完这些,后退两步,垂手立在榻边阴影里,如同过去十年里无数个夜晚一样,沉默而专注地守护着。
榻上的狄仁杰,此刻正处于一阵短暂的清醒之中。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洞察秋毫的眼睛,如今已浑浊不堪,瞳孔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翳,唯有最深处,还顽强地闪烁着一星不肯熄灭的、属于智者与忧国者的微光。他的脸庞瘦削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皮肤蜡黄松弛,紧紧贴在骨头上,花白的胡须也失去了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整洁,有些凌乱地散在胸前。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先落在床顶承尘熟悉的木纹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自己还在人间。然后,视线缓缓移动,掠过守在榻前的长子狄光嗣那红肿含泪的眼睛,掠过几名闻讯从任上赶回、侍立一旁神情悲戚的子侄,最后,定格在阴影中那道沉默却异常稳定的身影上——陈延之。
看到陈延之,狄仁杰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复杂的光芒。有感激,有了然,有托付,也有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歉疚。
“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了他的凝视。狄光嗣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父亲,用丝帕替他擦拭嘴角。丝帕上留下几缕暗红的血丝,触目惊心。
咳嗽平息后,狄仁杰的气息更加微弱,胸膛起伏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但他却挣扎着,用眼神示意长子靠近。
“光嗣……”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为父……怕是不行了。后事……一切从简……不可……不可耗费朝廷钱粮,扰……扰民生息……棺椁用寻常杉木即可,陪葬……不必贵重器物,有几卷……我常读的书……足矣……”
狄光嗣泪如雨下,紧紧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哽咽着点头:“父亲放心,孩儿……孩儿谨记。”
狄仁杰喘息几下,目光扫过其他子侄:“你们……要恪守本分……勤读……圣贤书,修身……齐家……勿以……勿以父荫为傲,更不可……仗势欺人……我狄家……清誉,重于性命……”
子侄们纷纷跪倒榻前,泣不成声。
交代完家事,狄仁杰的眼神似乎飘远了一些,望向窗外——尽管厚重的帘幕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思绪,显然已飞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凉州……”他喃喃道,声音几不可闻,“战后百姓……安置得……如何了?春耕的种子、农具……朝廷可……可曾拨付到位?边军……赏赐抚恤……莫要克扣……寒了将士的心……”
“还有……”他喘息更急,眼神却执着地凝聚起最后一点清明,“《三教珠英》……编纂……是好……事……但……需防……浮华空谈,务求……实用……陛下……身边……”他似乎想说什么关于武曌身边佞幸(如二张)的话,但终究没有力气,也没有在子侄面前直言,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充满忧虑的叹息。
这叹息里,承载着他一生为相,对江山社稷、对黎民百姓、对朝廷风气的最后牵挂与无力。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所有人都被老人这生命烛火将熄之际、依旧炽烈燃烧的忧国之心所震撼,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痛与敬意。
良久,狄仁杰似乎缓过一口气,目光再次移向阴影中的陈延之。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陈延之近前。
陈延之默然上前,单膝跪在榻边,平视着老人。
狄仁杰伸出枯槁颤抖的手,陈延之立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试图传递一点温度。
“延之……”狄仁杰看着他,目光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对最得力子侄的慈爱,“这些年……辛苦你了。”
陈延之喉头一哽,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
“你……非常人。”狄仁杰的手指在他掌心极其轻微地按了一下,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暗示,“你背后……之力,虽……隐秘难测,然……心怀苍生,暗助正道,老夫……心中明白,始终……感佩。”
陈延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狄仁杰。原来……公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的来历不凡,知道自己背后有“墨羽”,甚至可能猜到了自己守护的使命?可他却从未点破,从未追问,只是将自己带在身边,倾囊相授,信任倚重如自家子侄。
“老夫……去后,”狄仁杰的声音越来越低,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当有你的去处。不必……为我守这空宅,不必……困于洛阳。去做你……该做之事,去你……该去之处。”
这是理解,是尊重,更是放他自由的最后成全。狄仁杰知道,陈延之这样的“非常人”,注定不属于这日渐沉暮的朝堂,他有更广阔的天地,或许,是那个远在海外的、他隐约有所感知的“华胥”。
陈延之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握住狄仁杰的手,嘴唇颤抖,最终只低低吐出两个字:“恩师……” 这声称呼,早已超越了主客、超越了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的关系。
狄仁杰似乎笑了笑,那笑容极其微弱,却带着了无遗憾的释然。他最后看了一眼陈延之,又缓缓扫过榻前哭泣的子侄,目光最终停留在虚空某处,渐渐涣散。
“风雪……好大……”他极轻地、梦呓般地说了一句,眼皮缓缓阖上,呼吸变得细弱悠长,再次陷入了昏睡。
陈延之轻轻将他的手放回锦被下,依旧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暖阁内的哭声压抑而悲切。
这一夜,风雪未停。
狄仁杰在昏睡中时醒时昏,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得几乎断绝。子侄们轮流守在榻边,陈延之更是寸步不离。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正在一分一秒地迫近。
约莫丑时末,狄仁杰的呼吸突然变得极其紊乱,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他似乎在梦魇中挣扎,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模糊的音节。
“……不可……劳民……”
“……边关……”
断断续续,依旧是国事民生。
忽然,他停止了呓语,眉头却紧紧蹙起,仿佛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又仿佛在奋力追寻着什么即将消逝的记忆。
就在陈延之准备上前查看时,狄仁杰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他那双已近乎完全浑浊的眼睛,竟在此时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但那眼神并非看向现实中的任何人,而是穿透了帐幔,穿透了墙壁,投向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去。他的嘴唇翕动着,这一次,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梦回般的迷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
“月……下……好……冷……”
“……但……你在……便好……”
话音未落,那最后一丝缝隙也完全合拢。所有的痛苦、挣扎、牵挂,都从那枯槁的面容上彻底褪去,化作一片彻底的、永恒的平静。
他的胸膛,停止了起伏。
窗外,风狂雪骤,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位老人的离去而呜咽悲号。
暖阁内,狄光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父亲——!”
陈延之依旧跪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榻上那已然失去所有生机的面容,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脸颊。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某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一道清冷如月、却带着无声守护温度的身影,悄然立于狄府外的阴影中,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
原来,恩师直到最后,都记得。
风雪夜归人,终是……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