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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788章 宠佞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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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三,晨。

武曌醒得比前几日更晚些。寅正过了,殿外天色仍是沉沉的黛蓝,寝殿内烛火将尽,灯芯结出了一朵硕大的灯花,在寂静中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她又梦见了利州。

不是宫闱,不是朝堂,而是利州都督府后园那架紫藤。春日里,藤花开成一片淡紫色的烟云,蜜蜂嗡嗡地绕着,空气里都是甜腻的香气。她穿着鹅黄的襦裙,踮着脚想去够最高处那串花,指尖总差那么一点。有个模糊的身影在身后笑,伸手替她折了下来……是谁呢?梦里看不清脸,只记得那双手,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

醒来时,那紫藤的香气似乎还萦在鼻端。武曌睁着眼,望着帐顶的流苏,久久没有动。利州……她有多少年没回去了?五十年?六十年?那座临江的山城,那些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江上夜航船的灯火,母亲在佛堂里敲木鱼的笃笃声……都褪了色,成了记忆深处一幅泛黄的画。

可此刻,那画面却异常清晰。

“郑氏。”她轻声唤。

老宫人无声地近前,俯身:“陛下。”

“利州……”武曌顿了顿,似乎在想该问什么,“如今的刺史,是谁?”

郑氏怔了怔。她常年深居宫禁,哪里知道外州官员的任免?只得道:“老奴不知。可要唤婉儿来问?”

武曌摇了摇头。不必惊动婉儿。她只是……忽然想知道。

晨起的思绪总是飘忽的。她又想起昨日看到的那份外放名单,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有个叫“王弘义”的,籍贯写的是剑南道绵州。剑南与利州毗邻……她恍惚记得,很多年前,似乎有个姓王的文士,在利州做过县令,文章写得清丽,尤擅写山水。是那个人吗?还是记混了?

“这个王弘义……”她喃喃道,“文章……似乎不错?”

这话说得很轻,更像是在问自己。但侍立在榻边的张昌宗却听得真切。

他昨夜在府中饮宴至子时,今晨入宫侍奉时眼底还带着倦色。此刻闻言,心头一动,面上却依旧恭谨:“陛下说的是……吏部昨日呈报的那份外放名单里的王弘义?”

武曌“嗯”了一声,目光仍有些涣散:“朕记得……他写过一篇《嘉陵江赋》,文气尚可。”

张昌宗飞快地在脑中搜索。王弘义……他其实对此人毫无印象。那份名单他昨日匆匆扫过,只记得此人现任蜀中某县县令,考绩平平,并无特别之处。但陛下既提了,他立刻顺着话头道:“陛下记性超群。臣也依稀记得,此人文采似有可观。”

武曌没再接话。她只是忽然觉得,利州那样的好山水,该让个懂文章的人去守着。如今的刺史年老多病,听说去岁州中水患,处置得并不周全……

这个念头来得随意,像晨风里一片飘过的羽毛。

“利州刺史……”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里透着疲惫,“该换个人了。就让这个王弘义去吧。”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怔了怔。这决定做得太轻率——一州长官的任免,岂能因一个模糊的记忆和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定?但话已出口,且……她实在倦了。胸口又开始发闷,头也隐隐作痛。

张昌宗躬身:“臣遵旨。”

他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没有提醒陛下——按制,刺史任免需经中书省草诏、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最后由陛下朱批用印。这一套流程,至少需要三五日,且需宰相们议过。

他只是默默记下,退出了寝殿。

殿外廊下,晨风凛冽。张昌宗深吸一口冷气,精神一振。他没有立即去中书省或吏部,而是转道去了控鹤监——那是他与兄长张易之如今名义上的“衙门”,实则是个安置文学之士、编修乐舞的闲散机构。

控鹤监正堂里暖融如春。张易之正在听几个乐工演奏新谱的曲子,见弟弟进来,挥手屏退左右。

“陛下有口谕。”张昌宗压低声音,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

张易之听完,沉默片刻,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利州刺史……从三品。陛下就这么随口定了?”

“我看陛下是晨起时想起故土,一时感慨。”张昌宗道,“五哥,这事……我们怎么办?真去吏部传话?”

张易之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老梅。梅花已谢了大半,残红点点落在积雪上,红白相映,有种凄艳的美。

按正规流程走,自然最稳妥。但……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六郎,你可知道,王弘义是谁的人?”

张昌宗摇头。

“他是杨再思的外甥。”张易之缓缓道,“杨再思如今虽只挂个同平章事的虚衔,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我们若卖他这个人情……”

他没有说完,但张昌宗已明白了。杨再思是朝中有名的“模棱宰相”,最善趋利避害、左右逢源。若能借此拉拢,对他们兄弟在朝中立足大有裨益。

“可若按正规流程,宰相议政时,张柬之那帮人未必同意。”张昌宗皱眉,“王弘义考绩平平,无甚政声,张柬之最重实干,怕会驳回来。”

张易之笑了。那笑容很淡,却透着冷意:“所以,我们不按正规流程走。”

他走回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奏状纸,提起笔:“陛下的口谕是‘让王弘义去利州’。这便是圣意。我们何须再经中书门下那些繁琐程序?”

笔尖蘸墨,他在纸上写下:“奉陛下口谕:利州刺史年老乞骸,宜择良能继之。查蜀中县令王弘义,文才清瞻,勤勉可任。着即调补利州刺史,速赴任所。”

写罢,他取出一个印盒——不是中书省的正规官印,而是一方私刻的、形制与宫中文书用印极为相似的闲章。这是前些日子某个想攀附的工匠“孝敬”的,说是“供张常侍把玩”,实则用意不言而喻。

张易之没有用那方闲章。他将写好的文书卷起,对张昌宗道:“随我入宫。”

辰时二刻,武曌服了汤药,正靠在榻上小憩。药力作用下,她有些昏沉。张易之兄弟进殿时,她只微微睁眼看了看。

“陛下,”张易之躬身,声音轻柔,“利州刺史任免之事,臣已拟了文书,请陛下御览。”

他上前,将那份文书展开,呈到榻前。武曌目光扫过——她看得并不仔细,只隐约看到“王弘义”“利州刺史”几个字。头依旧疼,胸口依旧闷,她只想快些了结这事。

“可。”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含糊。

张易之从袖中取出一支朱笔——是平日武曌批阅奏章用的那类。他蘸了朱砂,递到女皇手边。武曌勉强抬手,在文书末尾空白处,划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可”字。

笔迹虚浮,全无往日的劲道。

张易之眼中光芒一闪,小心收起文书,躬身退出。

一出寝殿,他立刻将文书卷好,唤来一名心腹内侍:“速送吏部。就说陛下御批已下,让他们即刻办理,不得延误。”

那内侍领命而去。张易之站在廊下,望着那道匆匆远去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

这便是“墨敕斜封”——不经中书门下审议,由皇帝直接发出、斜封后交付有司执行的诏令。前朝偶有,本朝太宗、高宗时已极少见。因为它破坏了朝廷最基本的决策程序,是皇权对相权的粗暴逾越。

但此刻,张易之只觉得,这真是一把好用的刀。

---

吏部衙门。

尚书省东侧的公廨内,炭火烧得正旺。吏部郎中杜承恩正在翻阅今年的考课簿册,忽见一名宫装内侍匆匆而入,递上一卷斜封的文书。

“陛下御批,利州刺史任免之事,请吏部即刻办理。”

杜承恩怔了怔。他接过文书展开,一眼便看到末尾那个歪斜的朱批“可”。字迹虽虚,但印色鲜红——是陛下常用的朱砂。

再看内容……他眉头皱了起来。

王弘义?此人他有些印象,考绩中下,且任县令不过三载,按制,升任上州刺史需经重重审核,尤其需有显着政绩或特旨提拔。可这文书……

他抬头看向那内侍:“此事……中书省可知?门下省可曾复核?”

内侍面无表情:“陛下御批亲定,何需中书门下?张常侍交代了,速办。”

张常侍……张易之。

杜承恩心头一沉。他拿起文书,匆匆去找吏部尚书。尚书大人看了文书,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既是陛下御批……那就办吧。”

“可这程序……”

“程序?”尚书苦笑,“杜郎中,你我在吏部多少年了?该知道什么时候该讲程序,什么时候……该看是谁的意思。”

杜承恩默然。他捧着那份文书回到自己的公案前,提笔开始起草调令。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写一个字,他都觉得像是在凿刻某种看不见的基石。

朝廷用人,自有一套严密的制度。乡荐、州选、部试、宰相议、陛下决——环环相扣,既为选贤任能,也为制衡权力。可如今,这一纸斜封的墨敕,就像一柄锤子,狠狠砸在了这套制度上。

裂痕,往往是从最细微处开始的。

---

三日后,调令送达蜀中。

王弘义接到吏部文书时,正在县衙后园与几个乡绅饮酒。看清内容后,他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利州刺史!从三品!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位置!

“恭贺明府!不,恭贺使君!”席间众人纷纷举杯。

王弘义满面红光,连连谦逊,心中却已飞速盘算:是谁在朝中为他使了力?舅父杨再思?可舅父前日来信还说他需再磨砺几年……那会是谁?

他想起半月前,曾托人向洛阳张府送过一份厚礼。当时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难道……

“备马!备车!”他霍然起身,“本官要即刻进京谢恩!”

他要亲自去洛阳,去张府,去叩谢那两位如今权倾朝野的“张常侍”。

而在洛阳中书省,直到王弘义的调令已发出两日,中书舍人整理各地奏报时,才从一堆文书中发现这份“漏网之鱼”。

他拿着文书,匆匆找到中书令张柬之。

“张相,您看这……”

张柬之接过文书,目光扫过那个歪斜的“可”字,再看到“王弘义”三字,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个王弘义——平庸,钻营,无甚才德。利州那样的要冲之地,交给这种人?

“这是何时的事?”他声音很冷。

“三日前,吏部直接接到的御批。未经中书门下。”

“御批……”张柬之重复这两个字,手指捏着文书边缘,指节泛白。他想起狄仁杰。若狄公在,此刻必已执奏入宫,据理力争,哪怕触怒陛下也在所不惜。

可他张柬之……他今年七十五了,精力早已不如从前。且如今陛下病中,性情愈发难测。若为此事争执,万一陛下动怒,病情加重……

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这份“御批”背后站着谁。

张易之,张昌宗。

这两个靠着容貌得幸的弄臣,如今竟已敢染指州郡大员的任免!

崔玄暐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到张柬之手中的文书,也沉默了。

良久,张柬之将那卷文书轻轻放回案上。

“存档吧。”他说,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备查。”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

崔玄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窗外,又飘起了细雪。雪花无声地落在中书省院中的青石板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掩盖了所有痕迹。

而那份斜封的墨敕,就像落在制度基石上的一片雪花。

看似轻盈,无声。

却让裂缝,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