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疫情初歇,上海的街道仍显冷清。梧桐新叶怯生生地探出枝头,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与玉兰香混合的奇异气味。戴有法已能拄拐行走,但右腿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像一根埋在骨肉里的锈钉,时时提醒他那个雨夜并非幻觉。
公司事务暂由副手代管,他得以在家静养。闲来无事,他翻出父亲留下的旧木箱——那是从老家运来的唯一遗物,箱角包铁,锁扣斑驳。箱中除了一叠泛黄的粮票、几本《毛选》,还有一本手抄《三命通会》,纸页脆如秋叶,字迹却是父亲年轻时的工整楷书
翻至“贵人篇”,一段朱批赫然入目:
天乙贵人,乃十干所见之吉神。己见未,戊见丑未,皆为真贵。然贵人非徒享其福,须以德承之。若恃贵而骄,反招祸殃;若忘恩负义,贵星即散。故曰:贵人者,亦债主也。
戴有法心头一凛。“贵人者,亦债主也”——这七个字,如钟声撞入脑海。他忽然想起钱多多当年的话:“我找了您三年。”可那时他分明籍籍无名,何以被“找”?又想起黄忠成接他于破产之际,语气笃定如早有安排;再想到范丽华那夜阳台低语,“咱们家的煞气,应该能解了”……一切线索如蛛网般悄然连结。
他取出那枚铜钱,置于掌心。铜色青绿,边缘磨得光滑,正面“顺天应命”四字清晰如昨,背面却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形如“未”字。他从未注意过。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中他站在一座荒废的祠堂前,门楣上匾额残缺,仅余“戴氏”二字。堂内香炉积灰,神龛空置,唯有一面铜镜悬于梁下。他走近,镜中映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穿长衫的青年,面容清癯,眉间一点朱砂痣——竟与他儿子如出一辙。
青年开口,声音苍老:“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戴有法问。
“我是你祖父。”青年叹息,“1943年,我为避兵祸,将家中祖传‘天乙铜钱’熔铸为两枚,一枚藏于族谱,一枚随身。后遭土匪劫杀,铜钱失落。临终前,我以血书八字于黄纸,托梦给一游方道士,求其转世寻回。”
“八字?”
“己未年,丙寅月,戊辰日,壬子时。”青年目光如炬,“此乃我儿命格,亦是你父、你、你子三代同盘之局。因我当年贪财背信,害死同乡三人,阎君判我戴氏三代为‘偿债之人’——以贵人之命,行济世之责,方得解脱。”
戴有法惊醒,冷汗涔涔。窗外月光如水,照在铜钱上,那道“未”字刻痕竟微微发亮。
次日,他致电范友忠,直言梦境。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范友忠才缓缓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命中贵人不断,却总在巅峰时遇险——这是‘还债’之象。每助一人,债减一分;每受一恩,债增一厘。唯有主动施恩,方能逆转因果。”
“那我该怎么做?”
“放下宏远。”范友忠语气坚决,“你已还清个人之债。现在,该为众生立命。”
戴有法陷入长久的沉思。宏远电子是他半生心血,黄忠成临终托付,三胞胎未来依靠。放弃,等于斩断所有世俗根基。可若不放弃,贵人星终将耗尽,甚至反噬家人。
他翻出公司十年财报,一页页看过去。每一笔利润背后,都有供应商压价、员工加班、环保妥协的影子。他曾以为这是商业常态,如今却觉如履薄冰。
三日后,他召集董事会,宣布辞去cEo职务,并捐出全部股权设立“有法公益基金”,专用于扶持小微企业、资助寒门学子、援助突发灾民。
全场哗然。有人劝他三思,有人笑他疯癫,更有人暗中联系范丽华:“你男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范丽华只淡淡一笑:“他终于醒了。”
她知道,哥哥当年安排她嫁给戴有法,不仅为解自家“孤鸾煞”,更为完成一场跨越三代的因果闭环。如今,戴有法主动跳出富贵牢笼,贵人星非但未散,反而化为“天德贵人”——不再依附他人,而是自成光源。
辞职当日,戴有法独自来到黄忠成墓前。墓碑朴素,刻着“仁者安息”。他放下一束白菊,轻声道:“黄总,对不起。我不是忘恩,而是明白——真正的报恩,不是守住您给的江山,而是把这份贵人气运,传递下去。”
窗外,花瓣纷飞,仿佛回应。
归途上,他路过一家街边小店,店主正为房租发愁。戴有法停下脚步,递上名片:“如果你愿意,明天来我新办公室聊聊。我们可以合作。”
店主接过名片,上面没有公司名,只有一行小字:“贵人资本,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夕阳西下,戴有法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贵人垂怜的戴有法,而是成为别人命中的那一道光。
而那枚铜钱,静静躺在他口袋里,温润如初,仿佛在说:
顺天,不在顺命;应命,贵在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