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
不知道是谁,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砸了过来。
石头没砸中赵刚,砸在了他胯下战马的护额上。
战马吃痛,嘶鸣着扬起前蹄。
赵刚猝不及防,险些被掀翻下来,狼狈地死死拽住缰绳。
这一下,就像是往滚油锅里倒了一瓢冷水。
“砸死这帮狗日的!”
人群里爆出一声怒吼。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石头、烂泥、甚至是鞋子,雨点一样朝着官兵阵列飞过去。
“反了!反了!”
赵刚挥舞着腰刀,疯了似的乱砍空气。
“给我杀!挡住他们!杀无赦!”
他身边的亲兵下意识地挥枪去刺冲在最前面的苦力。
噗嗤。
鲜血溅起。
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捂着肚子倒下,血把破烂的麻布衣裳染得黑红。
这一见血,彻底炸了营。
苦力们不再是人。
是潮水。
是海啸。
几千人咆哮着,推搡着,踩踏着,朝着那两百官兵压了过去。
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踩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冲。
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
“退!快退!”
前排的士兵根本顶不住这种自杀式的冲击。
长枪被夺走,折断。
盾牌被掀翻。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兵,这会儿被吓破了胆,丢盔弃甲往后缩。
谁也不敢真在这个时候屠杀几千百姓。
那是要掉脑袋的。
高台上。
林昭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转过身,走到秦铮身边。
朱常像是一摊烂泥,瘫软在木板上,裤子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骚臭味。
他惊恐地看着林昭,嘴唇哆嗦着想求饶。
林昭蹲下身。
他伸出手,很细心地帮朱常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领口。
动作轻柔得像是老友叙旧。
“朱老板。”
林昭凑到朱常耳边,声音很轻。
“借你的命,平一平这通州的账。”
朱常瞳孔猛地放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秦铮手里的刀光一闪。
朱常身上的绳索断了一半。
只松开了脚,手还绑着。
林昭站起身,抬脚。
砰!
这一脚正踹在朱常的屁股上。
朱常惨叫一声,整个人像个肉球一样,直接从高台上滚了下去。
正好滚落在赵刚的马蹄前。
林昭站在高台边缘,气沉丹田,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嗓子:
“朱老板说了!把贪的钱都吐出来!就在赵刚那儿!”
“谁抢到算谁的!”
轰!
这句话比火药还好使。
原本只是想报仇的苦力们,这会儿眼里多了贪婪。
那是对生存的渴望。
“抢钱啊!”
“那是咱们的血汗钱!”
人群瞬间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涌向朱常和赵刚。
赵刚的战马瞬间被几十只手拽住,硬生生把他从马上扯了下来。
“救命!救我!”
赵刚的惨叫声刚响起,就被淹没在无数双脚底板下。
朱常更惨。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被无数愤怒的拳头和棍棒淹没了。
惨叫声、咒骂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混成了一团。
这是一场狂欢。
一场属于弱者的、血腥的狂欢。
高台上。
林昭负手而立。
他的双眼微微眯起,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芒。
鉴微,启。
世界在他眼中慢了下来。
他看到了赵刚被踩断的左手。
看到了朱常被撕烂的锦袍。
更看到了人群中,几个眼神阴狠的汉子,正趁乱用短刀捅向赵刚的要害。
那是灭口。
林昭的视线快速移动,将这几个人的面孔一一刻在脑海里。
左脸有黑痣的。
右臂纹着青蛇的。
还有一个缩在角落里的文士。
这些人,都是线索。
都是日后清算工部这笔烂账的证据。
“少爷……”
许之一抱着银箱子,整个人都在抖。
他看着台下那地狱般的场景,脸色煞白。
“这……这也太……”
他想说残忍,又说不出口。
毕竟这些人刚才还要杀他们。
许之一咽了口唾沫,喃喃自语:“我算过那么多账,可这人心的账……怎么比算学还难算?”
“算学有定数。”
林昭头也没回,淡淡地说道。
“人心没有。”
“把人逼成了鬼,鬼就要吃人。”
宋濂站在一旁,手里的账本已经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看着台下血肉横飞的场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就是官场。
这就是大晋朝光鲜亮丽的外皮下,溃烂流脓的伤口。
不把脓挤出来,这伤永远好不了。
就在赵刚和朱常快要被打成肉泥的时候。
呜——
呜——
一阵沉闷苍凉的号角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这声音穿透力极强,甚至盖过了广场上的喧嚣。
紧接着。
大地开始震颤。
咚。咚。咚。
那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不是赵刚那种杂牌巡河营能比的。
这是重骑兵。
广场边缘的苦力们停下了动作,惊恐地回头张望。
只见通州大道尽头,尘土飞扬。
一支黑甲骑兵,如同一道黑色的铁墙,缓缓压了过来。
每一名骑兵都戴着全覆式面甲,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他们手持长戈,背负硬弓。
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上绣着一个狰狞的兽头,以及两个烫金大字:
京营。
工部尚书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为了保住通州这个钱袋子,竟然私调京营入场。
这是要把事情做绝。
刚才还疯狂的人群,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京营就是天。
是不可战胜的死神。
恐惧重新占据了上风。
苦力们开始后退,丢掉手里的石头和棍棒,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
刚才那股子拼命的血气,在绝对的暴力机器面前,散得干干净净。
赵刚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但他看到那面旗帜时,肿胀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狞笑。
“来……来了……”
“你们……都得死……”
骑兵在广场边缘停下。
为首的一名将领策马而出。
他身穿山文甲,手提马槊,面甲下的声音冷硬如铁。
“聚众造反,格杀勿论。”
“全军列阵!”
哗啦。
五百名骑兵同时举起长戈,动作整齐得像是一个人。
冰冷的杀气,瞬间锁定了高台上的四个人。
许之一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宋濂脸色惨白,但他咬着牙,往前跨了一步,挡在林昭身前。
秦铮上前一步,长刀横胸,浑身肌肉紧绷到了极致。
面对京营铁骑,哪怕是他,也没有半分胜算。
唯独林昭笑了。
他伸手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那块温润的玉佩,挂回腰间。
接着,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黝黝的牌子。
那是一块铸铁腰牌。
上面刻着水波纹,中间是三个古篆字:都水司。
林昭把腰牌在手里掂了掂,侧头看向身后紧张的三人。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里的杀气瞬间收敛。
“行了。”
“戏演完了。”
林昭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青衫衣领,昂起头,大步走到高台最前方。
“该办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