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秋日,天高云淡,却弥漫着一股不同于往常的、混合着庄严与淡淡离愁的气息。
和亲的旨意已下,科尔沁部欣喜若狂,派来了最尊贵的亲王和浩荡的使团前来迎亲。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在为这位即将远嫁的、与众不同的公主忙碌准备着。
坤宁宫内, 气氛压抑而伤感。舒云强忍着泪水,亲自为女儿检查着嫁妆单子,从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到书籍药材、工匠艺人,乃至先进的农具和武器图纸,无所不包,其丰厚程度远超历代和亲公主。
这不仅是嫁妆,更是玄烨和舒云为女儿在草原安身立命、施加影响所准备的资本。
“额娘,您看这个可好?” 明珠的声音响起,她难得地穿上了一身大红繁复的蒙古族嫁衣,金线绣制的云纹和草原图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原本英气的眉眼多了几分明艳与庄重。
她没有像其他待嫁女儿那般哭哭啼啼,反而眼神清亮,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即将踏上征程的兴奋。
舒云看着她,心头酸涩难当,伸手替她正了正头上华丽的罟罟冠,声音哽咽:“好,我的明珠,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到了那边,不比宫里,万事都要自己小心,收敛些性子,但……但也莫要太过委屈了自己。” 她的话语充满了矛盾,既希望女儿懂事,又怕她受了委屈。
明珠握住母亲的手,笑容灿烂中带着笃定:“额娘放心,女儿不是去受气的。科尔沁部需要与大清稳固联盟,他们必会敬我。女儿带着皇阿玛的威仪、您的关爱,还有哥哥们的支持,定能在草原上站稳脚跟。女儿向您保证,一定会活得轰轰烈烈,让草原上的雄鹰都为我歌唱!”
她的话语驱散了些许离愁,舒云看着女儿自信满满的模样,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将她紧紧搂入怀中:“额娘知道你志在四方……只是……只是千万要保重身子,常写信回来……”
太和殿前,盛大的送亲仪式即将开始。
玄烨身着朝服,率领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亲自为女儿送行。太子胤祚携太子妃及众皇子公主立于一侧,神色肃穆。胤禵看着即将远嫁的妹妹,眼眶微红,用力握紧了拳。
明珠公主身着嫁衣,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一步步走向御阶下的凤辇。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向玄烨与舒云,以及所有的亲人,庄重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儿臣拜别皇阿玛、皇额娘!愿皇阿玛、皇额娘万岁安康!” 她的声音清越,回荡在广场之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离别的不舍。
玄烨看着阶下即将远行的女儿,帝王的心肠此刻也化作了万千柔情与不舍。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明珠,起身。记住,你是我大清的公主,无论身在何处,紫禁城永远是你的家,朕与你皇额娘,永远是你的依靠!”
舒云早已泪流满面,被玄烨紧紧握住手,才勉强支撑住。
明珠起身,目光扫过兄长胤祚、胤禵,以及那些年幼的侄子,最后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父母,毅然转身,登上了装饰华丽的凤辇。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护卫精悍,陪嫁的宫女、嬷嬷、工匠、医师等多达数千人,嫁妆车队更是望不到尽头。
这不仅是嫁女,更是一次国力的展示,一次对蒙古盟友的郑重承诺与无形震慑。
玄烨与舒云并肩立于高高的宫墙之上,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边一道模糊的烟尘。
秋风萧瑟,吹动了帝后二人的衣袂。舒云终于忍不住,伏在玄烨肩头低声啜泣起来。玄烨揽着她,目光依旧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是承欢膝下的女儿,更是割舍了一块心头肉。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边境安宁,也为了女儿那翱翔天际的梦想,他必须放手。
“她会好好的,云儿。” 良久,玄烨才低声安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们的女儿,像你,也像朕,她会在草原上,活出另一番天地。”
舒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远方,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从今往后,对女儿的牵挂,将如同这秋日的长风,跨越千山万水,永无止息。而紫禁城,少了一位笑声爽朗的公主,草原上,则将迎来一位注定会留下传奇的大清固伦公主。
紫禁城的夜,深沉而静谧。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玄烨并未如往常般批阅奏章,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皇舆全览图》前,目光缓缓扫过那上面熟悉的疆域,这是他为之奋斗、守护了一生的江山。
岁月的痕迹已悄然爬上了他的鬓角,昔日锐利的眼神如今沉淀下更多的平和与通透。他感到,是时候了。
太子胤祚被悄然召至殿内,他见父皇独自立于图前,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沉,心中微动,恭敬行礼:“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玄烨转过身,脸上带着罕见的、完全卸下帝王威仪的温和笑容,指了指旁边的炕桌:“祚儿,来,坐下陪朕说说话。”
胤祚依言坐下,心中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宫人早已被屏退,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以及那跳跃的烛火和弥漫的淡淡墨香。
“祚儿,”玄烨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朕近日看着弘曙在院子里跑跑跳跳,看着他念《三字经》时认真的小模样,忽然觉得,朕真的老了。” 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落在儿子身上,“这江山,在你监国这些年的治理下,河清海晏,国力日盛,远超朕之预期。朕……是时候把这副担子,彻底交给你了。”
胤祚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父皇说出“退位”二字,心头仍是巨震,他猛地抬头:“皇阿玛!您正值……”
玄烨摆摆手,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释然:“朕意已决。这不是试探,而是朕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朕这大半生,为大清,为祖宗基业,殚精竭虑,未曾有一日敢懈怠。如今,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朕很放心,也很……疲惫了。朕想趁着还能走动,带你皇额娘,多去看看这大清的山山水水,过几年真正属于自己的清闲日子。”
他看着儿子,眼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许:“这万里江山,朕将它完整地交到你手中。你,可准备好了?”
胤祚起身,撩袍端端正正地跪在玄烨面前,神色庄重无比:“皇阿玛信重,儿臣惶恐,亦感责任重大。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守好祖宗基业,护好天下黎民,绝不负皇阿玛今日之托!” 他的声音坚定,带着一国之君应有的担当。
玄烨欣慰地点点头,亲手将他扶起:“朕信你。” 他重新坐下,似是无意间提起,“朕退位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你那几位……在府中静养的兄长?” 他指的是被圈禁的大阿哥、废太子以及八阿哥等人。
这是悬而未决的难题,也是对新君胸怀与智慧的考验。
胤祚沉吟片刻,目光清澈而坦荡,显然对此事已有深思熟虑:“回皇阿玛,儿臣即位后,打算赦免几位兄长,解除圈禁。”
玄烨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胤祚继续道,声音沉稳有力:“骨肉相残,非国家之福,亦非皇阿玛与儿臣所愿。几位兄长当年虽有行差踏错,但多年圈禁,想必也已深受教训。他们毕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身体里流着皇阿玛的血。圈禁府中,空耗岁月,于国于家,皆是损失。”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儿臣以为,与其让他们在府中消磨意志,不如让他们出来,为大清、为爱新觉罗家,再尽一份心力。可根据其各自所长,予以闲职,让他们有机会将功补过,也可彰显新朝仁德,缓和宗室关系。”
玄烨听得目光闪动,他没想到儿子竟有如此胸怀与格局。这不仅仅是仁慈,更是高超的政治智慧。化阻力为助力,将潜在的隐患转化为可利用的力量。
“那……你四哥和十四哥呢?” 玄烨又问,这两人与胤祚关系更为特殊密切。
胤祚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四哥胤禛,性情刚毅,做事勤勉踏实,于刑名、吏治颇有见解,儿臣欲委以重任,入主刑部或吏部,必能整肃纲纪。
十四哥胤禵,重情义,通兵事,在军中亦有威望,儿臣希望他能继续执掌部分兵权,或负责京防务,为国守好门户。他们都是儿臣的臂膀,大清需要他们。”
这一番安排,既考虑了兄弟情谊,又完全从国家利益出发,人尽其才,思虑之周全,气度之恢弘,让玄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久久地凝视着儿子,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已具备帝王气度的面庞,眼中先是震惊,继而涌上难以言喻的欣慰、骄傲,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仿佛透过儿子,看到了一个更加开放、包容、充满活力的未来。
“好!好!好!” 玄烨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他起身,重重地拍在胤祚的肩上,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祚儿!朕果然没有看错你!有如此胸襟,如此见识,如此气度!这江山交给你,朕……再无丝毫遗憾!你比你皇阿玛,做得更好!”
这一刻,玄烨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与不舍,彻底烟消云散。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更是一个能够超越前人、开创真正太平盛世的明君!
父子二人在这深夜的养心殿内,进行了一场跨越权力交接的、灵魂层面的沟通。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代帝王的身影,一个代表着辉煌的过去与放手的睿智,一个代表着充满希望的未来与担当的勇气。
当胤祚告退离开后,玄烨独自站在殿中,望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他转身,走向内室,那里,舒云或许还在灯下等待。他要告诉她,他们的儿子,已经真正长大了,可以完全放心地将这天下,交托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