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巨大的环形阶梯下行，嘈杂与气味如潮水般层层递进。
空气中铁锈与硫磺的基调上，叠加了更多样的层次。
热油脂烹煮廉价肉类的焦香、某种刺鼻化学溶剂的酸味、陈年酒桶的木香与馊味、大量生物聚集的体味、以及偶尔飘过的、令人神经微紧的奥术残留异常刺鼻味。
声音更是混乱的交响：金属敲击声从不间断，讨价还价的尖锐与低沉，驮兽的嘶鸣，载具引擎或类似物的轰鸣，远处隐约传来的欢呼与喝彩，还有某种规律的低频震动从脚下岩层传来，仿佛整座内腔城市是一巨型活物的内脏。
他们需要落脚点。
艾拉手持那份简陋地图，对照着岩壁上偶尔出现的荧光路标——那些路标并非文字，而是简笔画般的图案：一杯冒着热气的杯子；饮食区、一张床：住宿、一个天平：交易区、交叉的铁锤与齿轮：工坊区、滴血的匕首与钱袋：佣兵与冒险者服务区、还有一个扭曲的迷宫入口标志，旁边标注着危险等级的骷髅头数量。
“住宿区主要集中在第七到第十层环道，”艾拉提高声音以压过背景噪音，“地图上标注了几家‘深渊担保’的旅店，意味着发生纠纷可由城市规则仲裁，相对安全，但价格……”
“只要有墙有顶，能睡觉就行。”莉娅娜摆摆手，表示无所谓，她的目光却被不远处一个露天平台吸引。
那里围着一大圈人，中央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野兽般的怒吼，间杂着兴奋的尖叫。
莎娜的脸色越发苍白，有些洁癖的她，正用手帕捂住口鼻，紫眸中压抑着明显的反感。“不仅仅是奥术污染……还有灵魂碎片的残留波动，大量死亡气息沉淀，以及……某种诱导性精神场。”
她的声音透过手帕有些发闷，“这座城市本身就在缓慢侵蚀停留者的心智。长期居住，理性会不可逆地衰退。”
“这位小姐说的不错，”一个略显尖细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插了进来，“但来的都是淘金客、赌徒和亡命徒，谁在乎心智衰退？他们只在乎下一枚金币从哪里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高只到莉娅娜腰际、却异常敦实的身影从旁边一个冒着蒸汽和火星的洞窟里钻出来。
他或者她？
从声音和浓密胡须习惯判断更可能是“他”。
他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厚重护目镜，镜片是深色的，反射着熔岩环境下的红光。
身上穿着满是油污和烧灼痕迹的皮质工作围裙，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皮肤呈现被烟熏火燎的暗红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后背着一个几乎和他等高的金属箱，箱子侧面伸出几根粗细不一的管子和杠杆，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是个矮人。
“新来的？找地方住？”矮人用一把巨大的活动扳手敲了敲自己厚实的靴子，震掉上面的金属碎屑，“第七层的‘齿轮与毛皮’不错。”
“老板是个半兽人，懂规矩，不瞎打听，房间虽然有点吵，但干净，防护符文是俺们‘铜须工坊’维护的，保证没窥视眼。”他拇指朝自己胸膛翘了翘，“铜须·铁砧，工坊三把手，兼职中介，收费合理。”
他的通用语带着浓重的、仿佛喉咙里含着金属碎片的腔调，语速很快，目光在众人身上快速扫过。
在扫过瑟琳娜时，护目镜后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一圈，扫过莎娜时在她手中的水晶罗盘上停顿了一下，扫过灰烬时在他腰间的短剑和那股冰冷气息上略微凝滞，最后落在晨隆身上，歪了歪头。
“你……”铜须·铁砧凑近两步，鼻子抽动了两下，护目镜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周身的温度不对劲，周围热量在向你缓慢流失，但流失到哪儿去了呢？”
矮人对能量和物质的敏锐直觉让晨隆略感意外。
他微微一笑：“有趣的感知力。我们需要三间房，至少住三天。带路？”
铜须又盯着他看了两秒，才一挥手：“成交！中介费房费里扣！跟俺来，小心脚下，这层管路多，踩爆了赔钱！”
他转身，迈着与身高不符的大步，灵巧地绕过地面上几处看似随意铺设、实则隐含规律的金属格栅和管线，钻进一条相对狭窄但灯火通明的侧向甬道。
甬道两侧是密集的店铺和作坊，叮当声不绝于耳。
有铁匠在锻打泛红的金属，有矮人匠人在组装精密的齿轮结构，有摊贩在叫卖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发光矿物、以及浸泡在浑浊液体中的生物器官。
铜须边走边用扳手随意指点：“左边那家，专修奥术聚焦器，手艺还行，就是爱用次品水晶糊弄外行。”
“右边，仿制精灵族的编织物，脆得很，泡水就散。”
“前面拐角，卖‘深渊保险’的，屁用没有，真遇上事，跑得比我还快。”
他的介绍直白而粗俗，却透着一股本地人的熟稔和某种奇特的自豪感——对自己专业领域：矮人科技实力的自豪，以及对这座城市混乱本质的坦然接受。
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扇厚重的、由金属和某种深色木材混合制成的大门前。
门楣上挂着一个招牌：左边是一个精密的齿轮咬合图案，右边是一块钉着兽皮、上面用爪子划出三道深痕的木板。
招牌下方用通用语写着“齿轮与毛皮旅店”。
门内传出的声音比街道上低了一个量级，但依然嘈杂。
推开门的瞬间，混合着麦酒、烤肉、烟草和皮毛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大堂颇为宽敞，摆着十几张粗糙但结实的木桌长凳。
客人五花八门：有几个围在一起低声交换情报、眼神警惕的人类佣兵；角落里有几个皮肤呈石灰色、沉默啜饮着浓稠液体的种族；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吧台的一桌，几个明显是兽人的身影正在大声谈笑，他们身上浓密的毛发颜色各异，其中一个有着银色鬃毛、狼耳、身形格外魁梧的，正是之前在观察平台上盯着莉娅娜的加尔鲁。
铜须径直走到柜台。
柜台后站着一个体型比普通人类壮硕一圈、脸上有着淡淡野兽特征犬齿微露，耳廓略尖的男性，他正在用一块油腻的布擦拭酒杯。
“老疤！来客人了！三间房，至少三天！记俺账上！”铜须拍了拍柜台。
被称为“老疤”的半兽人老板抬头，他的左脸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疤，但眼神并不凶恶，反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疲惫。
他打量了一下晨隆一行人，尤其在瑟琳娜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规矩都知道？房间内禁止斗殴，损坏物品照价三倍赔偿，贵重物品丢失本店概不负责。每日供应热水一次，早餐一顿。其他的，自理。”
“知道知道！”铜须不耐烦地摆手，然后转向晨隆，搓了搓手，护目镜后的眼睛闪着光，“那个，伙计，你身上那‘热量异常’，能不能让俺研究研究？”
“不白研究！俺工坊的新玩意儿，随你挑一件试用！或者……你缺钱不？契约城情报，俺门儿清！”
他突如其来的直接好奇和执着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晨隆还未回答，大堂那桌兽人中，银色鬃毛的加尔鲁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地开口：
“喂，铜须！又在拐骗新来的帮你测试你那堆会爆炸的破烂了？”
他端着巨大的木酒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
近距离看，他更加高大，身高超过两米二，浑身覆盖着浓密的银色与深灰相间的毛发，脖颈处的鬃毛尤其浓密威武。
他穿着简易的皮甲，裸露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腰间别着一把刃口带着锯齿的沉重砍刀。狼耳竖起，琥珀色的眼睛带着野性的光芒，直直地看向莉娅娜。
“这位……女士，”他的通用语比铜须标准，但带着喉音，“刚进城？看你的步伐和手上的茧子，是个用剑的好手。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他拇指朝大堂另一侧指了指，那里有一片用绳索简单围起来的空地，地上散落着一些软垫和木质武器，“这儿的保留节目，友好切磋，赌注随意，老疤公证，不算私斗。”
“赢了，我请你们全队喝一杯这里最烈的‘熔岩咆哮’。输了嘛……”他咧开嘴，尖牙闪着光，“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们来这鬼地方的真实目的——当然，可以只说能说的部分。”
他的邀战直率而充满挑衅，但奇怪的是，并不太让人反感，更像是一种兽人式的、建立认知的方式。
同桌的其他兽人也起哄般嗷嗷叫了几声。
莉娅娜碧绿的眼眸亮了起来，战意被点燃。
但她还是先看向了晨隆。
晨隆看了一眼加尔鲁，又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莉娅娜，点了点头：“玩玩可以。别拆了人家店。”
“放心！”莉娅娜唰地解下佩剑，交给旁边的艾拉，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走向那片空地，“规矩？”
“打到一方认输、倒地十息、或出圈为止。”加尔鲁将酒杯一放，也卸下了自己的砍刀，扭了扭粗壮的脖子，发出咔吧的轻响，“武器随你挑。”他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一些未开刃的训练武器。
莉娅娜却摇了摇头，赤手空拳摆开架势：“就这样吧。莉娅娜·河盾，请指教。”
加尔鲁眼睛更亮：“加尔鲁，他们叫我‘血爪’。小心了，女士！”
他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步踏前，右拳带着风声直捣莉娅娜面门！
没有任何花哨，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压迫！
莉娅娜不闪不避，左臂竖起格挡。
“砰！”
沉闷的撞击声。
莉娅娜身形一晃，向后滑退了半步，脚下地板吱呀作响。
她甩了甩略微发麻的手臂，脸上却露出兴奋的笑容：“好力气！”
下一刻，她动了。
【时痕斗气】虽未全力激发，但依旧让她的动作快如鬼魅。
她不再硬拼，而是利用灵巧的身法，如同穿花蝴蝶般绕着加尔鲁游走，拳、掌、肘、膝，化为连绵不绝的攻势，专攻关节、软肋等薄弱之处。
加尔鲁起初试图以力量和防御硬抗，但很快发现莉娅娜的打击不仅快，而且落点刁钻，劲力穿透性强。
他低吼一声，战斗风格一变，不再一味猛攻，而是开始预判、格挡、甚至尝试以伤换伤。
他的战斗直觉惊人，身体反应快得不像如此庞大的体型该有的速度，那浓密的毛发似乎也提供了一定的缓冲和防御。
两人在有限的圈内腾挪闪转，拳脚相交的闷响不绝于耳。动作越来越快，围观的人群都屏息凝神。
艾拉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担心地看着，担心莉娅娜下手太重，莎娜则微微皱着眉，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毫无“意义”的争斗感到无聊。
瑟琳娜看得目不转睛，海洋中可没有这种形式的搏斗。
灰烬靠在墙边，冷漠地注视着，但眼神深处，似乎也在评估着双方的战斗方式。
晨隆则看得更有兴致。
他能看出，加尔鲁的战斗方式虽然粗犷，但蕴含着一种来自荒野与生死搏杀淬炼出的高效与凶狠，而且其身体素质远超普通人类，甚至超越大部分低阶魔兽。
莉娅娜则胜在技巧、斗气加持的速度以及经过晨隆时间回溯磨砺出的精准判断。
战斗持续了约莫三分钟。
莉娅娜抓住加尔鲁一次重拳挥空的微小破绽，矮身突进，一记精准的掌根推击打在加尔鲁的肋下，同时脚下巧妙一绊。
加尔鲁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踉跄着连退三步，一只脚踩到了圈绳边缘，才勉强站稳。他捂着肋部，龇了龇牙，却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够劲！我输了！”他爽快地承认，走回桌前，拿起酒壶和几个大木杯，倒了满满几杯冒着泡沫、颜色暗红的烈酒，端了过来，“愿赌服输！‘熔岩咆哮’，喝了它，咱们就是朋友了！”他将一杯酒先递给莉娅娜。
莉娅娜也不矫情，接过，闻了闻那浓烈的、带着焦糖和硫磺气味的酒液，仰头一饮而尽。
火线般的灼热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她哈出一口热气，眼睛却更亮了：“好酒！”
加尔鲁笑得更加畅快，又将酒杯递给晨隆、艾拉等人。
晨隆接过，浅尝一口，味道确实猛烈。
艾拉礼貌地抿了一点，被呛得轻咳。
莎娜直接冷淡地拒绝了。
瑟琳娜好奇地嗅了嗅，小心翼翼地舔了一点，立刻被那强烈的味道刺激得吐了吐舌头，这由墨灵完美拟态出的动作，很显然墨灵它也表示不喜欢。
灰烬接过酒杯，看也没看，同样一饮而尽，脸上毫无表情，仿佛喝的是水。
“可惜了，”加尔鲁琥珀色的眼睛看向莉娅娜，又扫过晨隆，“本来以为能顺利知道你们来这的目的。”
“不过嘛，现在都是朋友了。”
“能再问问，各位来契约城，是寻宝？避难？还是……冲着别的什么热闹来的？”他的问题看似随意，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探究。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陡然从旅店二楼某处传来！
紧接着，是东西被撞倒的碎裂声，和一阵混乱的、仿佛无数细小金属片摩擦的诡异嗡鸣！
所有人脸色一变。
老疤老板猛地从柜台后站起，脸色难看：“又来了！第七次了！”
莎娜的紫眸瞬间锐利如冰，她转向声音来源，声音压得很低：“奥术污染反噬？……混合了构装体失控特征……还有……”
铜须·铁砧则咒骂一声，从背后的大箱子里抽出一把前端带着复杂线圈和水晶的金属短杖：“该死的！肯定是那帮不要命的学徒又在乱搞从迷宫里挖出来的古代核心！”
加尔鲁也收敛了笑容，对晨隆等人快速说道：“麻烦事。最好别管，契约城每天都有这种事。但……如果你们好奇心重，或者，”他看了一眼莎娜，“觉得能帮上忙，可以跟去看看。老疤，钥匙！”
老疤阴沉着脸，扔出一串钥匙：“左边楼梯上去，第三间！铜须，管好你的人！再出这种事，你就别想在我这儿接活了！”
铜须接过钥匙，嘴里嘟囔着“又不是俺的错”，却快步冲向楼梯。
莎娜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晨隆与艾拉交换了一个眼神，也示意其他人跟上。
灰烬走在最后，在踏上楼梯前，他的目光扫过大堂角落。
那里，一个之前并未注意到的、穿着朴素白袍的身影，正从容地放下几枚硬币，起身离开。
那人的袖口，一道极其细微的金色纹路一闪而逝。
圣光教国的人。
灰烬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空洞的眼底，好像有冰冷的火焰悄然跃动了一下。
然后，他沉默地跟上队伍，走上楼梯，走向那传来诡异嗡鸣和痛苦气息的房间。
契约城的第一个夜晚，看起来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