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不知道自己跌跌撞撞、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爬了多远,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剧烈的疼痛、失血的眩晕和刺骨的寒冷交替折磨着他,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他只知道,必须向东,必须把怀中被血浸透、用油布勉强包裹的口供和那支救了他一命的、样式奇特的弩箭带出去。
最终,在一处荒废的樵夫小屋旁,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响动和低语声将陈默从深沉的黑暗中勉强拉回了一丝边缘。
“……还有气,伤得很重。”
“看这伤口,是利刃所伤,还有箭伤……遭遇了悍匪?”
“不像普通行商,这身筋骨,像是行伍出身……”
“先救人要紧,老五,拿金疮药和干净布来!”
模糊中,陈默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地翻动他的身体,冰凉的药粉撒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随即又被更剧烈的昏沉淹没。
有人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入些许温水。他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时而被抛上痛苦的巅峰,时而又沉入虚无的深渊。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干燥的茅草上,身上盖着一件粗糙但厚实的棉袍。
腹部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疼得钻心,但流血似乎止住了。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简陋的土屋,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男子。一人守在门口,警惕地望着外面;一人在擦拭着一柄腰刀;另一人,年纪稍长,面色沉稳,正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仔细端详——正是那支从过山风眼眶里拔出来的弩箭!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支箭的形制,他太熟悉了!虽然与殿前司标配的略有不同,更短小精悍,但那种特有的箭簇打磨方式和尾羽的固定手法,分明是军中制式,绝非民间仿造!而且,看那中年人端详时专注而内行的眼神……
就在这时,那中年人也察觉到了陈默的动静,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如鹰,与陈默虚弱但警惕的眼神对个正着。
“你醒了?”中年人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放下弩箭,走到陈默身边蹲下,“感觉如何?我们给你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但你的伤很重,需要静养。”
陈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你们……是谁?这箭……从哪里来的?”
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回避,反而将弩箭又拿了起来,在陈默眼前晃了晃:“兄弟好眼力。看来,你认得这东西?”
陈默深吸一口气,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强忍着,一字一顿道:“军……中制弩,非……常人可有。你们……是官面上的人?”他心中已然有了七八分猜测,这伙人行事谨慎,手法专业,又有这等军械,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同僚。
中年人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守在门口那人微微点头,示意外面安全。中年人这才重新看向陈默,压低了声音,语气郑重了许多:“明人不说暗话。兄弟,你既然认得此物,想必也非寻常百姓。你这一身伤,可是与陈县之事有关?”
听到陈县二字,陈默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中年人轻轻按住。“别动,小心伤口崩裂。”中年人沉声道,
“我们奉命在这一带巡查,昨日听闻黑风峡有匪类截杀行商,赶到时只见血迹和车辙,一路追踪,才在此处发现了你。看你伤势,是经历了死战。若信得过我等,可将实情相告。或许我们能帮上忙。”
陈默看着中年人坦诚而锐利的目光,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支代表着某种身份和可能的希望的弩箭,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隐瞒已无意义,时间就是生命!他必须赌一把!
“我……是晋国公主殿下……麾下……锦衣卫暗探……陈默……”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片刻,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奉……石五大人之命……密查陈县……县令张有财……构陷良民王武……贪墨金饼……虐杀其妻儿……之案……”
他断断续续,却尽可能清晰地将王家坳坳挖金、张有财与李老栓勾结、刑讯逼供制造冤案、当街打死王武妻儿、以及黑风峡遭遇疑似灭口的土匪伏击等关键情节,简要说了一遍。最后,他艰难地从贴身内襟取出那份被血染透、字迹已有些模糊的口供记录和简单绘制的埋尸地点图,颤抖着递给中年人。
“……证据……在此……匪徒……非寻常土匪……乃……灭口……林迅兄弟……生死未卜……我……恐难……支撑……求……务必……将此物……呈送……石五大人……转呈……殿下……为……百姓……伸冤……!”
说到最后,陈默气息已如游丝,眼神开始涣散,但他仍死死抓着那份血书,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中年人接过血书,快速扫了一眼,脸色骤变!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字字血泪!他立刻意识到此事关系何等重大!这已不仅仅是一桩地方冤案,而是牵扯到州府、涉及屠杀朝廷密探的滔天大罪!
他郑重地将血书收起,对陈默肃然道:“陈默兄弟!你放心!此事我等已知晓!我乃锦衣卫百户韩烈,奉石指挥使之命在此公干!你且安心养伤,我立刻安排最快的人手,八百里加急,将此事禀报石指挥使和殿下!”
他转身对那名擦拭腰刀的年轻汉子喝道:“老六!你脚程最快!立刻带上我的令牌和这份血书,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直奔汴梁!面见石指挥使!不得有误!”
“是!”那叫老六的汉子毫不迟疑,接过令牌和用油布重新仔细包裹的血书,对陈默抱拳一礼,转身如同猎豹般冲出小屋,瞬间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韩烈又对门口那人道:“老七,你去附近镇上,设法弄些更好的伤药和干净吃食,再寻个可靠的郎中来看看,但要隐秘,莫要暴露行踪。”
“明白!”老七也领命而去。
屋内只剩下韩烈和气息奄奄的陈默。韩烈重新蹲下,试图给陈默喂些水,但陈默的牙关已经有些紧闭,水大多顺着嘴角流下。
“陈兄弟,撑住!殿下一定会为你做主!为那王武一家伸冤!”韩烈握紧陈默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
陈默似乎听到了,涣散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嘴角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仿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凝固。他抓着韩烈的手,缓缓松开,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
这位忠诚而坚韧的锦衣卫暗探,在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将血淋淋的真相托付出去之后,终于油尽灯枯,壮烈殉职。
韩烈缓缓放下陈默的手,替他合上未瞑的双眼,沉默地站起身。屋内,只剩下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数日后,汴梁皇城,晋国公主处理政务的偏殿。
烛火通明,石素月正伏案批阅着一份关于漕运税收的奏章,朱笔悬停,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思索。石绿宛静立一旁,随时听候吩咐。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内侍压低却难掩惊慌的通报声:“启禀殿下!石指挥使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石素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石五深知规矩,若非天大的事情,绝不会在此时辰如此失态地求见。
“宣。”她放下朱笔,声音平静,却自有一股威仪。
殿门开启,石五快步而入,甚至来不及整理因疾奔而略显褶皱的衣袍。他脸色铁青,眼神中交织着愤怒、悲痛与一种近乎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走到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份被油布包裹的物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臣石五,叩见殿下!臣有负殿下重托!罪该万死!”
石素月目光落在石五手中那隐隐透出暗褐色的油布包上,心中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没有立刻让他起身,而是沉声问道:“何事惊慌?呈上来。”
石绿宛连忙上前,接过油布包,小心地呈到御案之上。
石素月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解开油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支样式独特的短弩箭。她的瞳孔微微一缩。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份被干涸血液浸透、字迹斑驳的纸张。
她拿起血书,展开。目光扫过上面那一个个用生命和鲜血写就的字句——王武挖金、张有财构陷、刑讯逼供、当街杖杀妇孺、黑风峡匪徒灭口、陈默殉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偏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烛火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石素月的脸色,从最初的凝重,渐渐转为铁青,再到一种近乎煞白的愤怒!她握着血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射向跪在地上的石五!
“这上面写的……可是真的?!”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臣已初步核实,韩烈百户派人送来的消息与血书内容吻合!陈默……他……”石五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力战重伤,将证据托付给韩烈后……便……去世了!”
“死了……”石素月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她缓缓站起身,御案上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仿佛一尊即将苏醒的杀神。
她低头,再次看向那份血书,看着那上面“虐杀妇孺”、“灭口”等字眼,看着那代表陈默忠诚与牺牲的暗褐色血迹!
“砰——!”
一声巨响!石素月猛地将那份血书狠狠拍在紫檀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上的朱笔乱颤,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她胸脯剧烈起伏,原本清丽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混——账——!!!”
一声怒叱,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偏殿之中!声音中的杀意和威严,让侍立一旁的石绿宛都忍不住浑身一颤,跪在地上的石五更是将头埋得更低。
“张有财!赵德柱!孙弘毅!你们这些国之蠹虫!民之虎狼!”石素月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恨意,
“构陷良民!贪墨国财!虐杀妇孺!现在……现在竟敢杀到本宫的头上了?!连本宫派去的密探都敢截杀灭口?!!”
她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扫视着殿内,仿佛那些仇敌就在眼前:“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本宫这个晋国公主?!”
怒火在她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本宫……本宫是还年轻!”石素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但这大晋的天,还塌不下来!轮不到这些魑魅魍魉如此猖狂!!”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调兵遣将、踏平陈县的冲动。她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需要的是雷霆手段,是精准的打击!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跪地请罪的石五身上,但眼中的怒火已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石五!”
“臣在!”石五猛地抬头。
石素月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一旁被方才那雷霆之怒惊得脸色发白的石绿宛,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比怒吼更令人胆寒的森然:
“绿宛。”
“臣在!”石绿宛连忙躬身应道。
石素月看着她,一字一顿,清晰地下达了命令:
“去,给本宫把王虎找来。”
“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