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让他们修历法、传技艺,是让他们做大周的顺民,不是让他们借着讲学,再竖起商的旗号!”
他走到周公旦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公旦老了,心也软了。你以为的‘无害’,可能就是将来捅向大周的刀!”
“孤没有帝辛那本事,孤只能先斩隐患”
周公旦看着眼前的天子,忽然觉得陌生。
那个曾在人皇陵前感叹“人族不易”的姬发,那个在会同馆里与各族子弟笑谈赛马的姬发,仿佛被这“万事荣昌”的执念吞噬了,只剩下冰冷的猜忌和决绝。
“可……”
“没有可是。”
姬发打断他,“孤意已决。公旦若觉得力不从心,可回曲阜休养,孤让召公与你交接。”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周公旦心上。他辅佐文王、武王两代,呕心沥血,从未想过会被天子如此敲打。
他望着姬发紧绷的侧脸,忽然明白,这场关于“大气运”的清洗,早已不是单纯的防患未然,而是成了天子心头一道解不开的枷锁。
老儒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开,曲阜的士子们群情激愤,跪在鲁国宫门前请愿,连鲁国世子都跪在雨中三日,求伯禽放人。
伯禽不敢做主,急奏镐京,姬发只批复了四个字:“斩立决之。”
消息传到镐京,会同馆里的气氛骤然变了。
东夷使者收起了往日的笑脸,南蛮的工匠不再主动展示技艺,连殷遗民聚居的坊区,也少了往日的喧哗。
有好事者私下议论,说“天子变了”,从前的包容是假的,如今要开始“清算”了。
姬发对此早有预料。
他让玄甲将那些议论者的名字一一记下,却没有立刻动手。
“让他们说。”他对玄甲道,“越是在暗处嚼舌根的,越容易露出马脚。孤要的不是堵住嘴,是挖出心。”
七月中旬,密报如雪片般飞来:
——晋地有个牧羊人,其母梦青龙入怀而生,据说能与牛羊对话,被称为“神牧”。
——楚地发现一块奇石,夜能发光,上面的纹路被解读为“楚兴周衰”。
——甚至连西岐故土,都有传言说,文王当年埋在岐山的“镇国之宝”显灵了,预示着“周室将有大变”。
每一份密报,都像一根刺,扎在姬发心头。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越是追查“大气运之人”,越是觉得处处都是“大气运之人”,仿佛整个天下,都藏着要颠覆大周的种子。
“查!给孤往死里查!”
他将密报摔在地上,竹简散落一地,“牧羊人杖毙,奇石凿碎,西岐造谣者满门抄斩!”
玄甲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姬发一人。
他喘着粗气,走到《天下舆图》前,只见上面已被朱笔圈满了标记,从东夷到西戎,从南疆到北狄,密密麻麻,像一张血网。
他忽然想起人皇陵前的那个梦,想起帝辛在麦浪里说的“人族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时他觉得是帝辛的无奈,如今才隐约明白,或许那不是无奈,是算计——是帝辛算计好的。
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就像一个骑在烈马上的人,一旦扬起了马鞭,就只能往前冲,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夜色渐深,镐京的坊市早早关了门,只有巡夜的甲士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敲着梆子的更夫也比往日急促了些。
暗卫们的身影穿梭在阴影里,他们的刀鞘里,藏着天子的命令,也藏着无数人的性命。
周公旦站在自家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据说天子又在连夜看密报。
他叹了口气,拿起案上未写完的《周礼》,笔尖悬在竹简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大气运之人”更可怕——
那是君王心中滋生的猜忌。
它像藤蔓,一旦缠上权力的树干,就会慢慢勒紧,直到把所有的生机,都绞成死灰。
而此刻的姬发,正坐在那片死灰的中央,望着满室烛火,以为自己握住的,是万世荣昌的钥匙。
他不知道,那钥匙的另一面,刻着的是“物极必反”四个字。
另一边,首阳山的雾比往日来得更早,寅时刚过,乳白色的雾气已漫过人皇陵的无字碑,将石案上那片人皇剑的铁屑裹在其中。
没有风,山谷里静得能听见露水从草叶滚落的声音,可就在这片死寂里,却有两道声音在雾中轻轻碰撞,像两块相击的玉。
“姬发变了。”
人道的声音总带着点飘忽,不像人声,更像山雾本身的絮语。
它说这话时,石案上的铁屑微微震颤,锈迹里隐约映出镐京宫殿的影子——
姬发正将一卷密报拍在案上,玄甲的身影在烛火里躬身领命,杀气凝得像化不开的墨。
雾中缓缓浮出一道虚影,帝辛仍穿着那身粗布短打,手里捏着根麦穗,慢悠悠地搓着。
“正常。”他把搓好的麦粒撒向雾中,那些金黄的颗粒穿过虚影,落在石碑前的泥土里,“权力这东西,尝过滋味的,没几个能不变。”
“就像地里的野草,你给它点阳光雨露,它能顺着墙根爬满整个院子,连屋顶都想掀了。”
“那当年你怎么没变?”
人道的声音里带着点困惑,铁屑上的影像变了,映出摘星楼的残垣——
帝辛拄着剑站在朝歌城上,甲胄上的血珠滴在台阶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身后是惶恐的朝歌子民的周兵,身前是五圣围城。
帝辛笑了,虚影的肩膀微微晃动,像被风拂过的麦浪。
“孤怎么没变?”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孤本就是个亡国之君的命。”
“人族那点气运,早被三皇五帝那几个蠢狗败得差不多了,二十八载,掐着手指头都能数完。”
若不是孤不想坐等死,凭着一股子头铁硬闯,早成了殷墟里的一把骨头渣子。”
他蹲下身,手指穿过雾霭,虚虚地按在无字碑上。
“你以为孤当年征东夷、炼人皇剑是为了啥?”
“是为了把那口气吊着。就像溺水的人,哪怕抓到根稻草,也得攥出血来。”
“那时候哪有心思琢磨什么野心?”
“能让人族多喘口气,就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铁屑上的影像又变了,这次是西岐的农田——
姬发穿着锦衣,站在田埂上看着农人收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身后跟着捧着竹简的史官,正记录着“天子亲耕,万民归心”。
可转瞬间,画面切到深夜的偏殿,他对着《天下舆图》上的朱圈冷笑,指尖划过“齐”“鲁”“晋”的字样,眼神里的狠戾像淬了毒的刀。
“话虽如此,”人道的声音沉了沉,铁屑的光芒暗了暗,“你那是为了活着,跟他现在的野心,不是一回事吧?”
“他要的可不是‘喘口气’,是把所有可能长高的草都连根拔了,连土都要翻三遍,确保只有大周这棵树能长。”
“野心是个好东西。”
帝辛站起身,虚影在雾中拉长,像根绷紧的弓弦,“没野心的,成不了事。”
“你看那棋盘上的棋子,卒子只能往前挪,可要是没个想当将军的念想,连河都过不了。”
“孤当年要是安安心心做个守成之君,大商亡得更早,人族怕是连‘绝地通天’的资格都没有,直接成了仙神圈养的猪羊。”
他指着铁屑上姬发的脸——
此刻那张脸上满是焦灼,玄甲正在汇报“楚地奇石已凿碎,可碎块拼起来仍有纹路”,姬发猛地掀翻了案几,青铜酒爵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他的野心,是想把棋盘掀了,自己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