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晚上九点半,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切割开来。
前一秒,实验高中的教学楼还笼罩在一片专注而压抑的寂静之中。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都是伏案疾书的身影,是蹙眉沉思的表情,是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细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汇成一片低沉的、持续的背景音。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油墨味、橡皮屑的味道,还有少年人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汗水气息。日光灯管发出的嗡嗡声几乎听不见,却无处不在,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这片由知识和青春构成的独特空间。
下一秒——
“铃铃铃——铃铃铃——”
清脆、嘹亮、极具穿透力的放学铃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寂静的绷带。又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铃声从每一层楼的喇叭里同时迸发,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席卷了整栋教学楼,然后向外扩散,漫过走廊,漫过楼梯,漫过中庭,最后笼罩了整个校园。那声音里有种解放的、欢快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像一声嘹亮的冲锋号。
几乎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寂静就被打破了。
不是逐渐松动,而是瞬间瓦解。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兴奋剂,瞬间“活”了过来。合上书本的“啪嗒”声,拉动椅子的“吱呀”声,拉开书包拉链的“刺啦”声,还有压抑了一晚上的、终于可以释放的欢呼声、说笑声、打招呼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洪流,冲破了晚自习持续三个小时构筑的宁静堤坝。
“终于放学了!”
“我的天,数学卷子杀我!”
“走走走,回宿舍开黑!”
“谁去小卖部?我请客!”
“作业借我抄抄,明天早读还你!”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周末夜晚特有的轻松和迫切。一张张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一双双因为长时间注视书本而略显呆滞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明亮而灵动。
走读的夏语,几乎是铃声尾音尚未完全消散时,就已经进入了行动状态。
他的动作快得像经过演练。右手将摊开的英语练习册“啪”地合上,左手同时将桌面上散乱的几支笔拢到一起,准确地丢进敞开的笔袋。然后,他身体前倾,手臂一伸,将早就放在桌角、今晚需要带回家的几本书——一本数学精讲,一本语文文言文汇编,还有一本薄薄的乐队排练笔记——一把抓起,看也不看,像投掷飞盘一样,精准地抛进了放在腿边的黑色双肩背包里。
书包的拉链原本就是半开的。书本落入的瞬间,他左手已经抓住了背包的提手,右手顺势一带,将拉链“唰”地一声拉到头。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
背上背包,起身,挪开椅子——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多看同桌的吴辉强一眼,身体已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从座位上弹射出去,沿着课桌间的过道,快速而灵活地朝着教室后门移动。
“夏语!等……”吴辉强似乎想叫住他,可能是想问明天早上吃啥早餐的事,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跟夏语调侃两句。但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淹没在教室里骤然升腾的喧闹声中。
等他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夏语的座位时,那里已经空了。只剩下微微晃动的椅子,和桌面上残留的、被手臂压出的浅浅汗渍。
吴辉强愣愣地看着那个空位,又伸长脖子看向教室后门——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包一闪而过的残影,和迅速消失在门外走廊灯光下的半个肩膀。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摇了摇头,低声嘟囔道:
“有必要……跑那么快吗?赶着去投胎啊?”
他的声音里没有真正的抱怨,更多的是一种朋友间的调侃和不解。周末晚上的放学,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是放松和磨蹭的开始,是慢慢收拾东西、和同学插科打诨、商量着去哪里消磨一点睡前时光的好机会。像夏语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撤离,确实显得有些……异乎寻常。
坐在夏语前面的顾清妍正好收拾完东西,转过身来准备离开。听到吴辉强的嘟囔,她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个了然又略带调侃的弧度。
“你一单身狗,”她语气轻快,带着点“这你就不懂了吧”的小得意,“知道什么啊?”
吴辉强被这突如其来的“人身攻击”弄得一愣,随即不服气地瞪向她:“我单身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顾清妍根本不接他的茬,继续用那种“姐姐教你”的语气说道:
“这不是赶着去投胎,这是……迫不及待地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她顿了顿,看着吴辉强依旧茫然的脸色,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语气补充道:
“你——不——懂。”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却像三根小针,精准地扎在了吴辉强那粗线条的神经上。
吴辉强的脸瞬间涨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撇了撇嘴,梗着脖子反驳:
“就你懂!就你多事!谈个恋爱了不起啊?”
顾清妍轻哼一声,懒得再跟他废话,背好自己的浅粉色书包,甩了甩齐肩的短发,留下一句“反正比你懂”,便转过身,汇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流中。
吴辉强站在原地,看着顾清妍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夏语空空如也的座位,嘴里不知道又嘀咕了句什么,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只是那动作里,多少带上了点被“鄙视”后的郁闷和不服气。
实验高中作为垂云镇的重点中学,学生构成多样。大部分学生来自下辖的各个乡镇,需要住校,过着规律的集体生活。但也有一部分学生,家就在垂云镇或者邻近的街区,符合“走读”的条件——当然,前提是家长签署安全承诺书,确保学生早晚往返的安全。
于是,每天早晚,校园里都会出现两道方向相反的人流。早晨,走读生从四面八方汇入校园,带来外界的晨光和气息;晚上,寄宿生涌向宿舍楼,而走读生则像归巢的鸟儿,散向镇子的各个角落。
夏语和刘素溪,就是这“走读大军”中的一员。他们的家都在镇上,骑车不过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这份“特权”让他们在紧张的住校生活之外,保留了一点点与家庭、与小镇日常生活的连接,也让他们在夜晚的校园里,多了一份属于两个人的、私密的归途。
此刻的夏语,正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奋力游弋在晚自习放学后骤然形成的人潮洪流中。
教学楼走廊已经挤满了人。男生们勾肩搭背,大声说笑着今晚的游戏攻略或篮球赛事;女生们三三两两,低声交流着刚看的言情小说或新发现的护肤品;还有匆匆跑向厕所的,急着去办公室交作业的,站在走廊边等着同伴的……形形色色,汇成一股缓慢移动的、嘈杂的河流。
夏语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随着人流慢慢挪动。他侧着身子,利用自己相对瘦削但灵活的优势,在人群的缝隙中快速穿行。
“借过,谢谢。”
“不好意思,让一下。”
“麻烦过一下。”
他嘴里不停地低声说着,脚步却丝毫不停。时而一个敏捷的侧身,从两个正在热烈讨论的同学之间滑过;时而一个加速,抢在楼梯拐角人群拥堵之前冲下去;时而甚至利用楼梯扶手,轻轻借力,跃下几级台阶,将一小群人甩在身后。
他的目标明确——教学楼出口,然后穿过中庭,直奔那个约定的地点。
超过一个又一个或悠闲或匆忙的同学。那些被他超过的人,有的只是瞥了一眼这个脚步匆匆的背影,有的则会小声抱怨一句“跑那么快干嘛”,但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庞大的喧哗声中。
走出教学楼,来到中庭。视线豁然开朗,但人丝毫不见少。从这里开始,人流开始出现明显的分歧。
一部分人——主要是寄宿生——转向西边,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那里灯火通明,传来隐约的喧闹和水房里哗哗的水声,是夜晚集体生活的开始。
另一部分人——走读生——则涌向东边,朝着校门的方向移动。他们脸上带着即将回家的松弛,步伐相对轻快,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手机或mp3。
如果此时能从高空俯瞰,一定会看到一幅有趣的画面:数以千计的学生从教学楼这个“源头”涌出,然后在开阔的中庭迅速分成两股清晰的人流。一股向西,一股向东,像两条由年轻生命组成的、动态的“游龙”,在灯光点缀的校园棋盘上迤逦而行,带着勃勃生机,流向各自夜晚的归宿。
夏语属于向东的那条“游龙”,但他不是随波逐流的那一滴水。他是这条龙里最不安分、速度最快的那一部分。他几乎是小跑着,穿行在走向校门的人群中,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对两旁熟悉的校园景色——在夜色中沉默的图书馆轮廓、被路灯照得一片清冷的操场、还有那几棵在晚风中轻摇的老樟树——没有丝毫眷恋。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个约定好的地点,和那个在那里等待的人身上。
心跳,在奔跑中加快。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期待。
校园东南角,自行车棚附近。
这里相对僻静,远离主干道的喧闹。只有几盏老式的路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灯光不算明亮,勉强照亮了水泥路面和旁边一排排整齐停放的自行车,更远的地方,则沉入朦胧的夜色里。
其中一盏路灯下,站着刘素溪。
她已经推着自己的浅粉色自行车等在那里。车把上挂着她米白色的手提包,里面装着今晚要带回家的书和笔记。她没有像其他等待同伴的走读生那样,不耐烦地踱步,或者低头玩手机。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
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偶尔轻轻握住车把。背脊挺直,但姿态并不僵硬,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娴雅的美感。她微微侧着身,目光专注地投向那个拐角——那是从高一教学区过来的唯一必经之路,连接着教学楼区域和这片相对独立的车棚区。
昏黄的路灯光从她侧后方照过来,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水泥地面上。那影子轮廓清晰,长发披肩的剪影,纤细的腰身,在粗糙的地面上拉出一道优美的、孤独的黑色线条。
晚风不知何时变得明显了一些,带着初冬夜间的凉意,一阵阵地掠过。吹动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拂过脸颊,她也只是轻轻抬手,将它们拢到耳后。吹动了路灯旁那棵巨大梧桐树残余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干燥的声响,像老人低沉的叹息。
她似乎对身边走过的人毫不在意。偶尔有相识的同学经过,跟她打招呼:“素溪,等夏语啊?”她也只是微微点头,回以一个很浅的、礼貌的微笑,目光却很快又移回到那个拐角,仿佛那里藏着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
是的,她在等待。安静地,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
她的目光落点,是那个拐角。拐角处,矗立着一棵极其高大的梧桐树。
那是实验高中的“元老级”树木。据说在建校之初,它就已经伫立在那里。没人确切知道它的年龄,但粗壮到需要两人合抱的树干,皴裂如龙鳞的树皮,以及那尽管在冬季落光了叶子、却依然向四面八方奋力伸展、仿佛要触摸夜空的遒劲枝桠,无一不在诉说着它经历的漫长岁月。没有上百年,也即将迎来百年。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目睹了一代又一代少年的到来与离去,欢笑与泪水,梦想与彷徨。
此刻,晚风正穿过它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低鸣,那是岁月流动的声音。几片顽固地挂在最高枝头的枯叶,在风里瑟瑟颤抖,随时可能飘落。
刘素溪的目光,就定在梧桐树庞大的阴影旁,那条小路延伸过来的拐角处。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清冷的、“冰山美人”的模样。但若仔细看,会发现她微微抿着的嘴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一点名为“期待”的微光。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身旁经过的人渐渐稀少。大部分走读生已经取好车离开了,车棚附近重新变得安静。只剩下风声,树叶声,远处隐约的喧哗,和她自己平稳的、等待的呼吸声。
然后——
下一秒。
一个熟悉的身影,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猛地从那个被梧桐树阴影半掩的拐角处转了出来。
是夏语。
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奔跑带起的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深蓝色的羽绒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校服t恤,背包在身后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他的眼睛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明亮,像两颗被擦拭过的黑曜石,正急切地扫视着前方。
当他目光锁定路灯下那个静静伫立的纤细身影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合着找到目标的释然、见到想见之人的喜悦、以及长途奔袭后终于抵达终点的放松。他的脚步没有停,反而加快了一些,但脸上的线条彻底柔和下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无比真诚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拨开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整张脸,也仿佛……照亮了这昏黄路灯下的一小片夜色。
几乎在同一时刻,刘素溪的脸上,冰雪消融。
那层平日里的清冷和距离感,像被阳光照射的晨雾,倏然消散。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想确认这不是幻觉,随即,一抹清晰而动人的笑意,从她嘴角开始,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最后在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漾开温暖的涟漪。
那笑容,如同终年积雪的冰山上,在某个春日清晨,悄然绽放的第一朵梅花。清冷的环境中,那一点嫣红与柔美,带着惊人的生命力和纯粹的美,足以撼动人心。
她看着他向她跑来,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夏语三两步就冲到了她面前,在离她还有半米的地方堪堪刹住脚步。他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了几下,然后直起身,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等……等久了吧?人……人太多了,跑不动。”
他的气息还没完全平复,说话有点断断续续,但脸上的笑容却毫无阴霾。
刘素溪看着他这副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很柔:
“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
她顿了顿,看着他额角细微的汗珠,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很自然地递过去:
“擦擦汗。跑那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掉。”
夏语接过纸巾,胡乱在额头和脖颈上擦了两下,眼睛却一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
“不知道。就是……想快点见到你。”
他说得很直接,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有力量。
刘素溪的脸颊微微泛红,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不真切,但她微微垂下的睫毛和轻轻咬住的下唇,暴露了她的羞赧。她移开视线,看向他的自行车:
“什么事情让你那么开心啊?从刚才见到我开始,就一直在笑。”
她其实知道答案,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夏语把用过的纸巾团了团,精准地扔进几步外的垃圾桶,然后转回头,笑容依旧明亮:
“见到你,就开心啊。这还需要理由吗?”
刘素溪抬起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但那眼神里没有一点责备,只有温柔:
“刚刚上课的时候,还没见你这么开心。就一个晚自习的时间,就……就让你变得这么开心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她知道他最近心事多,压力大,下午分别时他还显得有些沉重。此刻他脸上这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轻松和喜悦,让她既安心,又有些不解。
夏语推过自己的自行车,和她并肩站着。晚风吹来,带着梧桐树叶的沙沙声,也带来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香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凉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脸上的笑容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踏实、更宁静的愉悦。
“因为,”他侧过头,看着她被路灯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轻声说,“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嗯?”
“就是……关于社团,关于那些烦心事。”夏语的声音很平和,不再有之前的焦虑,“东哥说得对,心里堵着,音乐就流不畅,什么事都做不好。外婆也说,事情是做不完的,要慢慢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
“所以,我就不再逼自己了。该做的努力都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或者……交给该负责的人。比如多媒体教室,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等张主任的消息就好。如果还是不行,那就下个学期再来。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很轻松,带着一种豁达的释然。那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年故作成熟的豁达,而是真正思考过后,放下执念的轻松。
“而且,”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刘素溪,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我现在心情放松,加上……我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到你,可以这样和你一起回家……”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放在车把上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像一块细腻的玉。
“我觉得,真的很幸福。”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重地落在刘素溪的心上,“你知道吗?有些幸福,它不是要说出来的,或者是要得到什么具体的东西才能叫做幸福。有时候,它就是一种感觉,一种……有人陪伴的感觉,有人在等你的感觉,就足够了。”
刘素溪静静地听着,没有抽回手。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喜悦和满足,心里的某个角落,被彻底温暖了,融化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很轻,却很坚定。
“傻瓜。”她低声说,嘴角噙着笑,眼眶却有些微微发热。
沉默了几秒钟,晚风继续吹着,梧桐树沙沙作响。她抬起头,看着夜空——那里依然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深邃的墨蓝,和那弯清冷的月牙。
“夏语,”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梦,“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没有谁是可以一直陪伴谁走到生命的尽头的。不管将来如何,都将会有一个人先走。”
夏语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想说“不会的”,但被她轻轻摇头制止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继续说着,目光依然看着夜空,仿佛在跟星星对话,“在青春懵懂的岁月里,会遇见谁,会爱上谁。我觉得那很遥远,也很……不切实际。”
她转过头,看向他,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发现……我不再害怕在青春的岁月里流浪,也不再害怕在陌生的道路上行走。因为我知道,不管走多远,拐过多少弯,总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在等我。”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力量:
“遇见你之后,我反而开始害怕了。我害怕下雨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撑伞;害怕漆黑的夜里,没有你的‘晚安’;害怕在……深爱你的年纪里,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你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这些话,像一首精心雕琢却又发自肺腑的散文诗,从她口中缓缓流淌出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和最深的忧虑。
夏语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平时总是冷静自持、很少表露内心脆弱的女孩,此刻却用如此直接、如此深刻的话语,剖白着自己的恐惧和依赖。他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像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酸酸软软,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视。
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调侃,只有深深的感动和理解。
“你的话,”他轻声说,“让我感觉像是一首散文诗。是你……准备很久的话吗?还是有感而发?”
刘素溪轻轻地摇了摇头,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或许是准备很久的话,”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又或者,只是在这一刻,有感而发。但这些话,都是源自于你。因为有你,所以才有这些想法;因为认识了你,所以才会有这些感觉。”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认真:
“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跟你强调过,我不希望你总是对我说‘多久多久’、‘永恒’之类的话。那些话太遥远,太沉重。我希望的,是实实在在的每一天。”
她的目光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
“我希望你每天都可以陪着我,一起走进校园,一起走出校园。每天让我知道你的喜怒哀乐,让我知道你的身体状况,让我知道你今天是开心,还是遇到了烦心事。让我可以分享你的快乐,分担你的烦恼。”
她握紧了他的手:
“因为我一直都觉得,简单,才是两个人相守以沫的铁则。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只需要日复一日的陪伴和懂得。”
夏语很认真地听着,从她开始说第一句话起,他就没有插嘴,没有打断,脸上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地听着,像在倾听世界上最动人的乐章。
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声音落下,晚风重新灌满两人之间的寂静。
他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我明白你的想法,我知道你的心意,也懂得你的考虑。”
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坚定而温柔:
“所以,只要是你的想法,是你想要的,我都会记住,也会……全力去配合你,去做到。”
刘素溪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认真,心里的感动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鼻子有些发酸,眼眶也更热了。
“谢谢你,夏语。”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夏语却露出了一个让人无比安心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驱散了夜晚的凉意,也驱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不安。
“我们之间,”他摇了摇头,语气温柔而坚定,“应该不需要说这些客气的话语。永远都不要对我说‘谢谢’。”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指尖温柔地划过她的脸颊:
“因为,你值得。”
他的动作很轻,却像带着电流,让刘素溪的身体微微一颤。
“值得?”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羽毛,像是自己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向他寻求最终的确认。
夏语没有听见这句极轻的自语。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然后松开手,扶好自己的自行车:
“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刘素溪也从那阵心悸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推起了自己的车。
两人并肩,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向校门的方向。昏黄的路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晚风似乎不知何时又加重了几分,带着更深的凉意,从侧面吹来,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处。
夏语很自然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走在刘素溪的右侧——那是风来的方向。他用自己稍高的身形和宽厚的肩膀,为她挡住了大部分直接吹来的冷风。
对于夏语这细心体贴、几乎成为本能的小动作,刘素溪全都看在眼里。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的笑意,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又悄然加深了几分。一股暖流,静静地从心田流过。
走了一小段,刘素溪侧过头,看着夏语在路灯下半明半暗的侧脸轮廓,轻声问道:
“社团的事情……张主任那边,有联系你了吗?”
夏语耸了耸肩,动作轻松。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语气里听不出焦虑,“不过,我相信周一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哦?”刘素溪有些疑惑地挑起眉,“是你收到了什么内部消息吗?还是说……你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夏语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豁达的坦然:
“都没有。只是……我想通了而已。”
他顿了顿,看着前方被灯光照亮的道路:
“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反正急也急不来,该做的努力我都做了。等明天吧,如果张主任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我就主动打个电话问一下她。反正多媒体教室这个事情,这个星期之内,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是好是坏,总得有个说法。”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
“大不了,这个学期搞不成,就下个学期继续申请。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机会。罗马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对吧?”
刘素溪听着他这番话,看着他脸上那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神情,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烟消云散了。她展颜一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明媚:
“对!明天会更好!”
她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给他打气,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
夏语侧过头,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点调侃:
“你就对我这么有信心?”
刘素溪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
“那是当然!你是我的男朋友,那必须是最棒的!”
这句话她说得理直气壮,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对心上人毫无保留的崇拜和信任。
夏语看着她那副“我男朋友天下第一”的小模样,心里乐开了花。他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个坏坏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那既然……是男朋友,还这么棒,”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那你是不是应该……主动给点奖励之类的啊?”
刘素溪一愣:“奖励?”
“对啊。”夏语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热气几乎拂过她的耳廓,“今晚在广播站楼下……我说的话,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他指的是那句“晚自习放学,你就逃不了了”的“威胁”。
刘素溪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可爱的粉色。她当然没忘。整个晚自习,那句话都在她脑海里盘旋,搅得她心绪不宁,书都没看进去多少。
“才……才没有忘记!”她有些慌乱地反驳,声音都提高了些许,但明显底气不足。
看着夏语脸上那得逞的、坏坏的笑容,她忽然心一横,猛地上前一步,跨上了自己的自行车。
“不过——”她脚下一蹬,自行车轻快地向前滑去,她回过头,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俏皮的挑衅,“你要追上我才行!”
说完,她用力蹬了几下,浅粉色的自行车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朝着校门的方向快速驶去。
夏语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看着她在路灯下迅速远去的背影,那纤细而灵动的身姿,那被风吹起的长发,还有回头时那惊鸿一瞥的、带着羞怯和顽皮的笑容……
一股巨大的、纯粹的快乐,像烟花一样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畅快,在安静的校园道路上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
“你放心吧!”他冲着她的背影大喊,然后利落地跨上自己的黑色山地车,双脚用力一蹬,车轮飞速转动起来。
“我一定会追到你的!”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那道浅粉色的身影追了上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欢快的沙沙声。路灯的光影在他身上飞快地掠过,明明暗暗,像快放的电影胶片。
晚风似乎也被这欢快的追逐感染,变得轻柔了许多。它拂过垂云镇安静的街道,卷起地面上为数不多的枯黄落叶,让它们像金色的蝴蝶,在昏黄的灯光下翩跹起舞,飘飘悠悠,飞向街道的尽头,飞向更远的、被夜色温柔笼罩的远方。
而前方,那抹浅粉色的身影,和后面紧追不舍的深蓝色影子,正一前一后,融入这宁静的镇子夜晚,融入那条熟悉的、通往家的归途,也融入彼此青春岁月里,最生动、最甜蜜的一帧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