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
没有招牌，没有指示牌，门口只有两个穿便衣的警卫，安静地站在春日的树荫下。车开进去时，林烨看了眼后视镜——后面那辆黑色轿车从电网总部一直跟到这里，现在停在门外，没进来。
“到了。”司机轻声说。
陈薇先下车，帮林烨整了整西装外套。她今天特意穿了深蓝色套装，比平时更庄重些。
“紧张吗？”她问。
“有点。”林烨实话实说，“这种场合，第一次。”
“别怕，周老在。”陈薇握了握他的手，“记住，你是来讲技术的，不是来求人的。他们需要你，多于你需要他们。”
林烨点头。
两人走进小楼，大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迎上来，核实身份后，带他们上了三楼。
走廊铺着深色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两侧的门都关着，门上只有编号，没有牌子。
307室。
工作人员轻轻敲门，里面传来周老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是个不大的会议室。
长条桌边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周老坐在主位左侧，右边是位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没打领带。另外几个有年轻的，也有中年的，都穿着正装，面前摊着笔记本。
“小林，小陈，来啦。”周老站起来，他今天穿了身深灰色中山装，精神不错，“坐，这边。”
林烨和陈薇在周老旁边的空位坐下。
“介绍一下。”周老看向右手边的花白头发男人，“这位是国家能源局副局长，郑国栋同志。”
郑局长点头示意，目光在林烨脸上停留了两秒。
“这位是工信部装备工业司司长，王凯同志。”周老指向对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王司长推了推眼镜，露出个客气的笑容。
“这几位是能源局规划司、科技司的同志。”周老简单带过，“今天是个闭门会，大家畅所欲言，不用拘束。”
工作人员端来茶水，轻轻关上门。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郑局长先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有力：“林烨同志，星火科技的情况，我们了解了一些。特别是固态氢技术和电网调峰的示范项目，规划司专门做了个简报给我。”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只有三页的纸，放在桌上：“写得比较简单，但核心数据都在。能量密度、循环效率、响应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要好。”
林烨看了眼那份简报，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手写的批注。
“谢谢领导关注。”他说。
“不是关注，是重视。”郑局长纠正他，“国家能源安全，现在是头等大事。石油进口依赖度超过70%，天然气超过45%。风电、光伏发展很快，但消纳问题越来越突出——白天用不完，晚上不够用。你们这个氢能储能，正好卡在关键点上。”
王司长接话：“工信部这边，关心的更多是产业带动。电动车我们搞了十几年，电池技术一直跟在棒子岛国后面追。现在固态氢算是个换道超车的机会。你们那个‘京海氢能走廊’，如果真能建成，带动的不只是充电站，是整个氢能产业链。”
周老等他们说完，才缓缓开口：“所以今天请两位领导来，就是想听听星火的想法。小林，你把你们的技术路线、发展规划，还有困难，都说说。不用长篇大论，抓重点。”
林烨深吸一口气。
他打开带来的平板电脑，没调那些花哨的ppt，直接打开一张最简单的技术架构图。
“郑局长，王司长，各位领导。星火做固态氢，最开始其实是被逼的。”
第一句话就让在场的人抬起了头。
“三年前，巨象电子对我们断供高端传感器。我们没办法，只能自己研发替代方案。做着做着发现，与其在别人划好的赛道里追，不如自己开条新路。”林烨语气平静，“固态氢就是那条新路。”
“这条路好走吗？”郑局长问。
“不好走。”林烨实话实说，“我们踩过很多坑。储氢材料循环寿命不够，做了一千多次实验才突破；燃料电池催化剂成本太高，我们自己开发了新的合成工艺；bmS系统要兼容电网调度，算法推倒重写了四版。”
他调出几张图表：“但现在，我们做到了。固态氢能量密度做到每公斤450瓦时，是锂电池的2.5倍。充氢时间三分钟，和加油差不多。最关键的是安全——针刺、挤压、火烧，测试全部通过。”
郑局长拿起老花镜，仔细看那些数据。
“电网调峰方面呢？”他问。
“我们和电网的示范项目，设计规模是10兆瓦。”陈薇接过话，“这相当于两万户家庭的用电负荷。通过V2G，可以把夜间多余的风电、光伏电储存起来，白天高峰时释放，削峰填谷效果预计能达到25%以上。”
“25%？”能源局规划司的年轻同志忍不住出声，“抽水蓄能也就30%左右，你们能到25%？”
“这是保守估计。”陈薇微笑，“实际可能更高。而且氢能储能不受地理限制，哪里需要建哪里，建设周期还短。一个10兆瓦的站点，从开工到投运，六个月足够了。”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周老一直没说话，只是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等议论声渐歇，他才放下杯子：“数据你们都看到了。技术是实的，效果也是实的。我今天请两位来，不是让星火来汇报工作，是想提个建议。”
所有人都看向他。
“明年，国家要启动‘下一代新能源技术战略规划’的编制工作。”周老缓缓说，“这是指导未来十五年到二十年能源发展的顶层设计。我建议，让星火科技作为企业代表，参与起草工作。”
这话一出，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郑局长和王司长对视一眼。
“周老，这个……”王司长斟酌着措辞，“以往这种国家级规划，参与起草的都是央企、科研院所。民营企业，尤其是初创企业，没有先例啊。”
“所以要开这个先例。”周老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规划不能闭门造车。一线企业最知道技术瓶颈在哪、市场需要什么。星火的固态氢技术，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他们有发言权。”
郑局长沉吟片刻：“技术上，我同意星火有资格。但程序上……”
“程序是人定的。”周老说，“我查过，没有哪条规定说民营企业不能参与。只是以前没有合适的企业，也没有人提。”
他看向两位领导：“现在有了合适的企业，我提了。你们觉得呢？”
这话说得很直接。
郑局长笑了：“周老，您这是给我们出考题啊。”
“不是考题，是建议。”周老也笑，“你们回去可以讨论。但我先把话放这儿——新能源这盘大棋，如果只让国家队下，不让民营队上，这棋下不活。”
这话戳中了要害。
会议室又安静下来。
林烨手心有点出汗。他没想到周老会提出这么重磅的建议——参与国家战略规划起草？这等于把星火抬到了和央企同等的地位。
陈薇在桌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周老的建议，我们会认真考虑。”郑局长最终表态，“但这事需要走流程。这样，星火先准备一份材料，把你们对氢能产业发展的建议、技术路线图、政策需求，都写清楚。我们带回去研究。”
“对。”王司长点头，“材料要扎实，要有数据支撑，也要有国际视野。鸥镁岛国棒子在氢能方面有哪些布局，我们有哪些优劣势，都要分析到位。”
周老看向林烨：“听到了？任务来了。”
“听到了。”林烨立刻说，“我们一定认真准备。”
“不是认真，是要当成头等大事。”周老难得严肃，“这份材料，可能会影响未来十几年国家在氢能领域的投入方向。写好了，是利国利民；写不好，是贻误战机。”
林烨郑重点头：“明白。”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主要是能源局和工信部的人问了些技术细节。问得很细，有些问题林烨一时答不上来，陈薇和老赵在旁边补充。
问到最后，郑局长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林烨，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
“这么年轻。”郑局长感慨，“我儿子也三十一，还在国外读书。你已经带着企业跟国际巨头扳手腕了。”
林烨不知道该怎么接。
“压力大吗？”郑局长又问。
“大。”林烨如实说，“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想技术怎么突破，想资金链会不会断，想对手下一步会出什么招。”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
林烨沉默了几秒。
“因为……”他抬起头，“我开始创业那年，在华光电看到过一个场景。一个老教授，想买台国产示波器，跑遍了整个电子城，最后只能买岛国的。他付钱的时候手在抖，说‘什么时候咱们自己能有这样的东西’。”
会议室里很安静。
“我当时就想，也许我做不出来示波器，但我可以做别的。”林烨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后来我们做出了脑环，让渐冻症患者能‘说话’。再后来做固态氢，能让汽车不烧油。每往前走一步，就多一个人用上我们的技术，多一个人不再依赖进口。”
他顿了顿：“这就是坚持的理由。”
郑局长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会议结束，周老让林烨和陈薇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三个。
周老这才露出疲惫的神情，揉了揉太阳穴：“老了，坐两个小时就累。”
“您要注意身体。”陈薇关切道。
“没事，还能撑几年。”周老摆摆手，看向林烨，“刚才郑局长问你的问题，你回答得很好。但我要提醒你——进了这个门，就不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了。”
林烨神色一凛。
“国家战略规划，牵涉的利益太多。”周老缓缓说，“石油系统、电力系统、传统汽车产业……还有那些和国外技术绑定的利益集团。你建议大力发展氢能，就等于动了他们的蛋糕。”
“我知道。”林烨说。
“知道还不够，要做好准备。”周老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就着茶水服下，“接下来的半年，你会遇到比之前更大的阻力。明枪暗箭，都不会少。”
他放下茶杯，眼神锐利起来：“但我今天把你推到这个位置，就是要让你站到阳光下。在暗处，他们可以用各种手段打压你。但在明处，在国策制定的台面上，他们得按规则来。”
林烨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了周老的深意——参与规划起草，不只是荣誉，更是保护。是把星火从单纯的商业战场，抬升到国家战略层面。
“谢谢周老。”他真心实意地说。
“不用谢我。”周老摆摆手，“我是为了这个国家。氢能这条路，我们必须走通。靠国企，太慢；靠外企，不可能。只能靠你们这些有技术、有血性的民营企业。”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我这一辈子，看了太多技术被卡脖子的事。八十年代，我们想引进一条集成电路生产线，人家不卖。九十年代，想学数控机床技术，人家封锁。二十一世纪，想买高端光刻机，人家禁运。”
老人转过身，眼神里有种深沉的痛：“每次都只能忍，只能等，只能想办法绕路。但有些路，绕不过去。”
他走回桌边，手按在桌上：“现在，你们在固态氢上有了突破，有机会绕开锂电池的专利壁垒，绕开石油的能源依赖。这是国运之争，不是企业之争。”
林烨和陈薇都站了起来。
“材料好好写。”周老看着他们，“数据要实，建议要准，格局要大。别光想着星火那点事，要想着这个产业怎么发展，这个国家怎么走。”
“我们一定做到。”两人齐声说。
周老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些：“去吧。我还得去开个会。”
走出小楼，午后的阳光正好。
林烨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春天草木萌发的味道。
陈薇挽住他的胳膊：“刚才周老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在想……”
“想什么？”
“想我们有多幸运。”陈薇轻声说，“在这个时代，做这样的事，还有这样的前辈在前面开路。”
林烨握住她的手。
车子启动，驶离这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
后视镜里，两个便衣警卫依然安静地站在树荫下。
而前方，京海市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为各自的生活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