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压在海平线上,天边红红的。陈岸站在充电站的铁皮屋檐下,手还放在声呐仪上。刚才那艘无人艇跑了,发动机声音已经听不见,但他没放松。他盯着监控屏,把画面调成慢放,一帧一帧地看。
他觉得不对劲。
不是设备的问题,是身体有点发麻,像是骨头缝里被针扎了一下。这种感觉他有过。上一次是马明远靠近水晶树的时候,再上一次是赵秀兰拿着枪对着赵有德遗书录音笔那天。每次有这种感觉,就说明有人不该来却来了。
他低头看了眼表,三点零七分。阳光从西南方照过来,码头木板晒出深浅不同的痕迹。沙地湿漉漉的,刚退潮,脚印踩上去会留下坑。
这时,一个人从林荫道走出来了。
穿着旧渔工服,裤腿卷到膝盖,提着一个铁皮工具箱。脖子上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县电力局·设备检修”。他走得不快,脚步很轻,好像怕惊动谁。
陈岸眯了下眼。
那人走到离主控台十米的地方停下,举起木牌晃了晃。“师傅,在忙吗?我来修充电桩。”
声音正常,带点本地口音。但陈岸发现,他的影子方向不对。太阳在西南,影子应该朝东北,可他的影子偏到了西南角,像光是从背后打过来的一样。
陈岸没动。
他把手从仪器上拿开,转身走进铁皮屋,拿出一把生锈的扳手,像平时检查线路那样拎出来。他走得很稳,走到离对方五米远的地方站住。
“哪个组派来的?”他问。
“洪科长安排的。”那人答得很快,“说是三号桩电压不稳,让我来看看。”
陈岸笑了。“洪叔昨天才把冷库钥匙交给我,没提这事。”
对方没说话,眼神往旁边看了一眼。
陈岸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他左手袖口。那里有一小块褐色痕迹,黏糊糊的,在阳光下反光。他认得这个颜色。港币糖果融化后的糖浆就是这样的。只有陈天豪身边的人才会吃那种糖——外面包金纸,甜得发苦,吃完手指都粘在一起。
他说:“你衣服是湿的,但从头到脚都没盐渍。这儿风大浪大,赶海的人怎么可能一点海水都不沾?你连鞋帮子都是干的。”
那人喉咙动了一下,没说话。
陈岸又走近一步,把手里的扳手放在地上,弯腰打开对方脚边的工具箱。里面摆着几件电工工具,整整齐齐,螺丝刀按长短排好,看起来挺专业。
他没碰那些东西,只抬头看着对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喊人吗?”
那人皱眉。
“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真人。”陈岸说,“真人的影子不会跟太阳对着干。真正的工人也不会穿一双完全没沾盐的胶鞋。更不会……袖口还留着那个人的糖。”
话说到这儿,对方手指抽了一下。
陈岸没再问,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既然你来了,活儿还是得干。工具给你,修完记得签字。”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顺便告诉背后那个穿西装的——他的糖,早就不甜了。”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那人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变了。不是慌,也不是生气,而是一种僵住的样子,像面具裂了缝。他手里的木牌滑下来,砸在沙地上,发出闷响。
陈岸没动。
他知道对方有两个选择:要么消失,要么动手。不管哪种,都会露出更多破绽。他只是站着,一只手插进裤兜,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主控台边缘,指尖碰到系统感应区。
屏幕角落,跳出一条红色提示:
「检测到时空重叠者残余能量,建议使用生态爆破」
他没点确认。
这时候用爆破,动静太大。可能会伤设备,也可能让真正的维修工不敢再来。他不想现在解决,他只想让对方知道——你已经被我看穿了,你想做什么,我都清楚。
那人终于动了。
他弯腰去捡木牌,动作很慢,像在拖延时间。当他直起身时,整个人开始变淡,轮廓模糊,像水面上的倒影被风吹皱。衣服颜色一点点褪去,工具箱还在,但握着它的人看不见了。
陈岸依旧站着。
他看着那片空地,直到最后一丝波动消失。然后抬起手,在系统界面上点了记录键,把刚才那段影像标记为“t-07号时空扰动样本”。
风从海边吹来,带着湿气和鱼腥味。远处的水晶树微微发亮,蓝光一闪一灭。
他转身准备回屋,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那人又出现了。
这次他没穿渔工服,而是西装笔挺,袖口扣着金链,手里没有牌子,也没有工具箱。他就站在沙地上,离陈岸不到五米,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
“你比我想象中难缠。”他说。
陈岸不惊讶。“你比我想象中不知死活。”
“你以为你能拦住我?”那人往前走了一步,“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进度。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把这片海变成你的王国。”
“那你看到了。”陈岸说,“看到就算我一个人,也能让你连靠近都不敢。”
“你不明白。”那人摇头,“我不是来破坏的。我是来接管的。你建的一切,最后都会是我的。”
陈岸笑了。“那你试试看啊。”
他话音刚落,脚下地面微微震动。水晶树的光突然增强,一圈蓝色波纹从海底扩散开来,冲向岸边。那人脸色一变,往后退了半步。
但他没逃。
反而抬起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颗糖。金纸包着,和以前一样。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你还记得这个味道吗?”他问。
陈岸没答。
他当然记得。前世最后一个加班夜,老板陈天豪走进办公室,笑着递给他一颗糖,说“辛苦了”。那颗糖他没吃完,卡在喉咙里,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的感觉。
眼前这个人,吃着同样的糖,穿着同样的西装,说着同样的话。
可他已经不怕了。
“味道没变。”那人咽下糖果,嘴角扬起,“但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干活的打工仔了。”
“我不是打工仔。”陈岸说,“我也不是你。”
“可你用了我的资源,踩着我的规则往上爬。”那人又走一步,“你靠的那个系统,你以为是谁放进去的?”
陈岸眼神一冷。
“你说什么?”
“我说——”那人笑了,“你签到的每一项奖励,都是我允许你拿到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陈岸盯着他,手慢慢握紧。
系统提示跳出来:
「检测到高维干扰源」
「建议启动防御协议」
他没动。
他知道不能冲动。这个人现在不是实体,不能硬拼。他说的话真假难辨,但有一点是真的——他害怕这片海。害怕这些发光的树,害怕渔民信任自己,害怕规则不再由他说了算。
所以他才来试探。
所以他才敢露脸。
陈岸松开拳头,反而笑了。“你说得对。我确实变了。”
那人挑眉。
“我不再是那个会被一颗糖哄住的人了。”陈岸看着他,“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我妹妹算过账的地方,是我弟弟画过船的地方,是我和周大海修过网的地方。你不是来接管的。你是来求饶的。”
那人脸色变了。
他想说话,嘴张开又闭上。
远处,水晶树的光又闪了一下。
陈岸抬起手,指向他。“你走吧。下次再来,我不保证还能让你站着离开。”
那人站着不动,也没后退。
海风吹起他一丝不苟的头发。
他终于转身,脚步缓慢地走向林荫道。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一道扭曲的光纹里。
陈岸没追。
他低头看了眼系统界面,把刚才的对话全程录下,文件名写上“t-07补充证据”。
然后他走回主控台,按下自检键。所有设备运行正常,电压稳定,信号满格。水晶树的能量输出值比昨天上升了百分之二点三。
他靠在栏杆上,望着那片空地。
沙地上,除了一个掉落的木牌,什么都没留下。
就在他准备转身进屋时,眼角忽然瞥见一点反光。
低头一看,是那颗没吃完的糖。
金纸皱巴巴地躺在沙子里,里面还裹着半块褐色的糖块。
他蹲下身,用两根手指夹起它,放在掌心看了看。
然后他打开主控台侧面的小隔间,把糖放了进去。
标签纸上,他写下三个字:
“留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