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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破帷 > 第251章 问不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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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的手势做得极慢,指尖沾着湿泥,却绷得像把出鞘的小剑。

一指青天,那是问“源”;二指双目,那是问“实”;三指心口,那是问“欲”;四指脚下的烂泥地,那是问“行”。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便收,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废话。

旁边的妇人见林昭然看得出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围裙:“让大妹子见笑了。这帮猴崽子瞎捣鼓的,叫啥‘四问诀’。前儿个我家二小子打碎了碗,没等我揍他,他先冲我指了指地,又指了指心,意思是‘碗碎是果,心急是因’,弄得我这巴掌愣是没舍得落下去。”

林昭然目光微动,视线落在那孩子还在微微颤动的指尖上——那指节泛红,沾着细沙与湿土的气息,仿佛刚从雨后大地中抽出的一茎嫩芽;她听见自己衣袖摩擦门框的窸窣声,粗糙木刺刮过布料,像某种古老语言在低语;脊背抵着门框的触感愈发清晰,硌得生疼,可心头却似有清风拂过,吹散了积压多年的陈灰,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

“为啥不说出来?”有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问同伴。

那做手势的男孩把手往身后一背,老气横秋地哼了一声:“说多了,嘴皮子一秃噜,脑子就懒了。手到了,心里的问号才立得住。”

林昭然倚着粗糙的木门框,脊背被硌得生疼,心头却像是有阵风刮过,吹散了积压多年的陈灰。

原来如此。

言语是思想的皮,也是思想的牢。

当思辨不再需要借由文字来炫耀,不再需要通过辩论来证明,而是化作了打碎一只碗时的下意识停顿,化作了指尖指向天空时的那一点迟疑——那迟疑中藏着温度、重量与震颤——这火种,才算是真正落进了湿柴堆里,再大的雨也浇不灭了。

她转身回屋,屋内昏暗,只有灶膛里还余着一点暗红的炭火,映得墙角锅碗泛出幽光;空气中有未燃尽的柴烟味,混着冷掉的粥香,是人间最朴素的暖意。

桌角原本放着的一叠备忘手札,那是她打算留给后人的《劝学义理》,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一堆累赘的干草,纸页边缘卷曲发黄,墨迹沉闷如铁锈。

她拿起那叠纸,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塞进了灶膛深处。

“呼”的一声,火舌卷过纸页,原本密密麻麻的墨字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发出细微噼啪声,像无数个被释放的灵魂在低语;最后化作一缕青烟,带着焦苦气息,顺着烟囱钻进了茫茫夜色。

林昭然拿起扫帚,将灶前的灰烬扫得干干净净。

既已入骨,何须留痕?从此这间石屋,无字,只有人味。

千里之外,北境边陲的风沙硬得像刀子,割在脸上生疼,程知微裹着羊皮袄,混在一群换防的戍卒堆里,听见靴底碾过碎石的咯吱声,鼻腔里满是尘土与皮革混合的粗粝气味。

这里没有书桌,没有纸笔,只有漫天黄沙和随时可能索命的冷箭。

几个老兵围着一个简陋的沙盘,说是沙盘,其实就是块烂木板上铺了层土。

上面也不插令旗,只摆着几块残缺的陶片,边缘锐利,在夕阳下泛着哑光。

“这一仗若是从左翼包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什长捏起一块陶片,刚要往前推,手就在半空中悬住了。

他对面的年轻兵卒立刻竖起三根手指。

不需要说话。

什长盯着那三根手指,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在问自己三件事:为何至此?若退如何?谁可替之?

这是军中新出的怪规矩,没人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只知道按这规矩打仗,死的人少了,活着回来的兄弟多了。

什长的手在半空僵了足足三息,最后缓缓收了回来,将那陶片往后挪了一寸,沉声道:“不可行,这是死地。”

程知微蹲在角落里,手里攥着一块尖锐的陶片,棱角扎进掌心,带来一阵钝痛——这痛感让他忽然想起当年林昭然被贬时,在国子监那面黑墙上用炭笔画下的无数个问号。

那时她是为激怒权贵而写;如今在这生死修罗场,这不仅是辩,更是命。

他没有出声指点,只是默默伸出手,将手里那块陶片轻轻放在了沙盘的正中央。

陶片的形状很怪,上头宽,下头尖,像个钩子。

众兵卒一愣,没人惊呼,也没人呵斥。

那什长盯着那钩子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伸手将那陶片“咔嚓”一声掰成了两半,一半扔进了左翼的阵地,一半扔进了右翼。

疑问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它被打碎了,揉进了每一次冲锋和撤退的决断里。

程知微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土,转身没入风沙。

道若可占,便已死去;唯流转者,方为活水。

江南的雨总是缠绵,柳明漪的绣摊前却聚着不少人。

雨水顺着油纸伞沿滴落,敲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空气中浮动着湿木与丝线交织的微腥。

大家都在看那个怪得没边的女童。

别的姑娘都在绣鸳鸯戏水、花开富贵,这女童手里的绷子上,却绣着一个扭曲的人形。

那小人儿双臂高举,十指张开得甚至有些夸张,仰头向天,像是在乞讨,又像是在质问。

“丑死个人咯!”路过的婆姨撇嘴,“这以后咋嫁得出去?”

女童也不恼,只是低头咬断了一根丝线,淡淡道:“她在问天,天若不应,她就撕了这天。”

柳明漪正在理线的手猛地一顿。

这姿势她认得。

那是当年在南荒私塾,林昭然带着孩子们在烈日下做的第一个动作——抬头,看光,别闭眼。

她没有走过去相认,只是从针线笸箩里挑出一团最不起眼的灰色丝线。

她走到女童身后,趁着没人注意,极快地在女童的绣品背面飞针走线——针尖划破空气的轻响、丝线穿过织物的微滞感、指尖蹭到绣布边缘的粗涩质地,全都藏进了那一瞬的沉默里。

眨眼间,那“思源”二字便隐没在了复杂的针脚里,藏得极深,若不拆开绣面,绝看不出端倪。

随后,她掏出剪刀,“咔”的一声,将连着这两个字的线头剪断,任由那截断线飘落在泥水里。

当动作成了肌肉的记忆,便不再需要任何符号来标注出处。

南川渡口,暴雨刚歇。

韩九蹲在河滩上,看着官道上泥泞不堪。

那个多事的书吏又来了,手里捧着本册子,非要给那段铺着碎陶片的路起个名字,说是要上报朝廷,彰显教化之功。

“韩师傅,这路多精巧啊,”书吏指着地上那一溜蜿蜒的微光,“我看这排列也有讲究,你看这儿,弯弯绕绕的像不像个‘道’字?”

“道个屁。”韩九把烟袋锅子磕得震天响,“那就是村里娃子怕摔断腿,随手铺的。”

这时,几个光屁股小孩嘻嘻哈哈地跑过,脚丫子踩在陶片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混着笑声在潮湿的空气中跳跃;他们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跳格子,每踩一块,就喊一声:“真的?假的?空的?满的?”

这哪里是铺路,分明是踩着满地的疑问在过河。

书吏还要再劝,韩九却不耐烦了。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片还没用的釉陶,那是块上好的青瓷废料,若是拿到当铺还能换几个钱。

他随手一抛。

“扑通”。

陶片落入湍急的溪流,瞬间沉底。

经年累月,水流会冲刷它,砂石会打磨它。

韩九知道,不出十年,那块陶片就会在河底的石头上磨出一个微凹的痕迹——不像人刻的那般规整,却会像极了一个弯钩。

非人刻,乃天成。

最好的传承,就是连“传”这个字,都烂在土里,烂得谁也找不着根,却处处都是芽。

终南山下的夜,静得能听见灯花爆裂的“噼啪”声,寒露悄然凝结在窗棂上,滑落时带出一道湿痕。

老塾师讲累了,趴在案上打起了呼噜,气息起伏间夹杂着旧书页的霉味与茶盏余温。

底下的学生却没散,一个个闭着眼,手指头在半空中比比划划。

“这叫空书。”一个小童闭着眼,手指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仿佛能切开空气,“我不写在纸上,纸会破;我不刻在竹上,竹会烂。我写在气里,气通天地。”

“你在写啥?”

“我在问,天为什么是圆的,地为什么非得是方的?如果把地搓圆了,人会不会掉下去?”

裴怀礼站在窗外,寒露打湿了他的衣摆,凉意渗入肌肤,但他浑然不觉。

他怀里揣着的那份林昭然的残稿,此刻竟变得滚烫,隔着衣襟灼烧他的胸口。

那是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是原本打算用来在此地开宗立派的根基。

但他忽然觉得羞愧。

他取出那张纸,借着窗棂透出的微光,最后看了一眼上面字字珠玑的论述——墨迹清晰,逻辑缜密,却像一座无法呼吸的碑林。

然后,他将纸卷成一团,扔进了手里的粗瓷茶碗里。

滚烫的茶水瞬间浸透了纸团,墨迹晕开,那些精妙的道理化作了一团黑乎乎的墨汁,冒着热气,散发出苦涩的焦香。

裴怀礼仰头,将这一碗混着纸浆的苦茶一饮而尽。

辛辣,苦涩,却带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痛快。

“你守的礼,是刻在竹简上供奉的;她种的问,是长在骨头里用来走路的。”裴怀礼低声自语,将空碗放在窗台上,发出一声轻响。

窗内,那小童似乎听到了动静,停下手指,冲着窗外喊了一句:“老师,我能问您吗?”

无人应答。

因为裴怀礼已经转身离去,步履轻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数月后,林昭然收拾好了那间空荡荡的石屋。

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那根用惯了的木簪。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刺得人眼疼,山风裹挟着熟悉的潮气扑面而来,吹动她的衣袂,带来草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她忽然很想回去看看。

不是回京城,是回最初的那个地方。

那个泉眼被封、野草疯长的南荒旧址。

据说那里早已荒废,只有一条不知源头的小溪还在流淌。

林昭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动念的这一刻,在那遥远的南荒溪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哑童,额角还留着当年烫伤的疤痕,那是南荒私塾倒塌那夜留下的印记,如今他正拿着一只破了口的陶罐,颤巍巍地伸向水中。

他不是要喝水。

他是要捞起那个沉在水底的月亮。

他的左手慢慢抬起,食指先是轻轻一点水面,又缓缓移向自己的眼睛,最后停在胸口——虽然发不出声,但他正在用整个身体发问。

这世间从不曾有过什么典籍,只有一代代人弯下腰,伸手,去够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