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脚下,大胤军营。
时值深秋,北地的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营中旌旗猎猎作响。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肃杀之气。
萧景琰站在沙盘前,已近两个时辰未动。
他穿着明光铠,外罩玄色大氅,连日征战让他眼下有了淡淡青影,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明亮——那是被战火淬炼过的光,褪去了东宫时期的温润隐忍,多了帝王应有的果决与威严。
沙盘上山川地貌纤毫毕现,代表敌我双方的旗帜密密麻麻插满各处。代王叛军据守房山主峰,凭险而守;朝廷大军则分三路合围,已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陛下。”赵怀安掀帘进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斥候回报,叛军今夜又尝试从东侧断崖突围,被我们的人打回去了。他们粮草最多还能撑三日。”
景琰点点头,目光仍盯着沙盘:“伤亡如何?”
“我军轻伤十七人,无人阵亡。”赵怀安语气中带着钦佩,“多亏陛下料敌先机,提前在断崖布防。”
“不是朕料事如神。”景琰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是林夙。”
赵怀安一怔。
景琰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信纸已有些磨损,显然被反复看过多次:“出征前夜,他交给朕的。里面详细分析了房山地形,指出代王若被困,最可能从三处突围:北谷、西隘口,还有东侧断崖——他说断崖看似绝路,但崖壁有天然裂缝可攀,代王军中不乏江湖死士,必会铤而走险。”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他还说……断崖之下五十丈处,有片松林,可在林中设伏,用绊马索和弓弩,不必近战,以减少伤亡。”
赵怀安肃然:“林公公远在京城,竟能将此地形势算得如此精准。”
“他向来如此。”景琰将信小心折好,收回怀中,指尖在那熟悉的字迹上摩挲片刻,“这十年来,朕走的每一步,都有他提前铺好的路。”
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赵怀安看着皇帝——这个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太子,如今已成为真正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可不知为何,他觉得陛下身上少了些什么。是从前那种偶尔流露的、只在小林子面前才会有的放松笑意?还是那种深夜批阅奏折时,会自然地问一句“阿夙,你觉得如何”的依赖?
“陛下,”赵怀安犹豫了一下,“京城那边……可有消息?”
景琰眼神暗了暗:“三日前收到过密报,说林夙以铁血手段镇压了几个煽动谣言的官员,暂时稳住了局势。但……”他走到帐边,望向南方,“朝野上下,如今怕是将他骂作‘权阉’‘酷吏’了。”
“林公公是为了大局。”赵怀安沉声道。
“朕知道。”景琰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朕比谁都清楚,他是在替朕担骂名,沾鲜血。可有时候,朕宁愿他不要这么……懂事。”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赵怀安听不懂的复杂情绪。他低下头:“林公公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景琰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怀安,你说,如果有一天,朕不再是皇帝,他还会如此待朕吗?”
赵怀安愕然抬头。
景琰却已转过身,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传令下去,明日寅时造饭,卯时三路齐攻。朕要亲自率中军,从正面突破。”
“陛下!”赵怀安急道,“正面叛军防守最严,陛下万金之躯——”
“正因防守最严,才要朕亲自去。”景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代王不是散播谣言,说朕宠信宦官、昏聩无能吗?那朕就让他看看,他这个‘昏君’,是怎么在战场上将他碾碎的。”
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自己的佩剑——“龙渊”。剑身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了他的眉眼。
“这一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大胤的皇帝,不是躲在深宫、依靠宦官的无能之辈。”景琰一字一顿,“这是朕,欠他的清白。”
赵怀安明白了。
陛下是要用这场胜利,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为林夙正名。
他单膝跪地:“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寅时刚过,军营便活了过来。
灶火升起,炊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袅袅飘散。士兵们沉默地吃着战饭,检查兵器甲胄,将护心镜擦得锃亮。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摩擦的细响和偶尔的马嘶声。
这是一种大战前的寂静,压抑,却充满力量。
景琰也起了。他拒绝了侍卫的伺候,自己穿上铠甲。冰冷的铁片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这是实实在在的重量,比那身绣着金龙的龙袍真实得多。
“陛下,”亲卫队长进来禀报,“各军已准备就绪。”
景琰点点头,系好大氅系带,走出大帐。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军营中火把仍未熄灭,橘黄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见他出来,将士们纷纷跪地行礼,甲胄碰撞声哗啦一片。
景琰走到点将台上,目光扫过黑压压的军阵。
五万大军,肃然而立。旌旗在晨风中招展,枪戟如林,反射着冰冷的寒光。这是大胤最精锐的部队,也是他如今最大的倚仗。
“将士们。”景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日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你们都很清楚。”
他顿了顿:“赢了,叛乱平定,你们可以回家,见到父母妻儿,继续过太平日子。输了——”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叛军就会攻入京城,你们的家人、你们守护的一切,都会化为焦土!”
军阵中,有人握紧了手中兵器。
“有人告诉朕,说这一仗很难打。代王据守险要,兵精粮足,而我们劳师远征,补给线长,不宜强攻。”景琰的声音在晨风中回荡,“但朕告诉你们——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
他抽出龙渊剑,剑指房山主峰:“因为在我们身后,是京城百万百姓!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是大胤三百年江山社稷!我们没有退路,也不能有退路!”
“代王起兵时,说朕昏聩,说朕宠信宦官,说朕不配为君。”景琰的眼中燃起火焰,“那今天,朕就站在这里,站在你们面前,用这把剑告诉天下人——大胤的皇帝,不是躲在深宫听人摆布的傀儡!大胤的将士,也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他高举长剑:“这一战,朕与你们同进同退!朕的剑锋所指,就是你们冲锋的方向!朕的龙旗所在,就是大胤的国威所在!”
“杀!”赵怀安第一个振臂高呼。
“杀!杀!杀!”五万人的怒吼震天动地,声浪冲散了晨雾,惊起山中飞鸟。
景琰翻身上马。那匹名为“追风”的御马感受到主人的战意,昂首长嘶,前蹄扬起。
“出征!”
号角长鸣,战鼓擂响。
大军如黑色的洪流,向房山主峰涌去。
卯时三刻,战斗打响。
最先接敌的是左路军,由老将秦岳指挥。他们从西隘口发起佯攻,吸引叛军主力注意力。叛军果然中计,将大部分兵力调往西线,双方在狭窄的山道上展开血腥拉锯。
与此同时,右路军悄悄绕到北谷。这里地势险峻,守军相对薄弱。赵怀安亲自率领一千精兵,用绳索攀上悬崖,从背后突袭守军。短兵相接的厮杀在晨雾中展开,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喊杀声混成一片。
而中军,在景琰的率领下,正面强攻主峰。
这是最难啃的骨头。叛军在主峰修建了坚固的工事,滚木礌石、弓箭手层层布防,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盾阵!前进!”景琰冷静下令。
最前排的重步兵举起一人高的巨盾,组成密不透风的盾墙,缓缓向山道推进。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钉在盾面上笃笃作响,偶尔有箭从缝隙钻入,便有士兵闷哼倒地,但立刻有人补上位置,盾阵继续向前。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放滚木!”叛军将领嘶吼。
粗大的圆木从山顶滚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盾阵。景琰眼神一凛:“散!”
训练有素的士兵瞬间向两侧散开,滚木从中间的空隙呼啸而过,落入后方山涧。但这一散,盾阵出现了缺口。
“就是现在!”景琰一夹马腹,追风如离弦之箭冲出,“跟朕冲!”
“陛下!”亲卫们大惊,连忙跟上。
景琰一马当先,手中龙渊剑化作一道银光,直刺叛军防线。他从小习武,虽不如赵怀安那般骁勇,但剑法精湛,此刻在战场上施展开来,竟无人能近身三尺。
“是皇帝!杀了他!”叛军将领认出那身明光铠,眼中闪过狂热。
数十名叛军围了上来。景琰面不改色,剑光如游龙,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入甲胄缝隙,带起一蓬蓬鲜血。追风也极为神骏,前蹄踏翻一人,侧身撞开另一人,为主人扫清障碍。
但叛军实在太多。景琰毕竟不是万人敌,渐渐感到压力。一支冷箭从侧面射来,他挥剑格开,却被另一人趁机砍向马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赵怀安!
他不知何时已突破北谷防线,带人从侧面杀到。长枪如龙,一枪挑飞那名叛军,随即横扫一片,清出丈许空地。
“陛下,末将来迟!”
景琰大笑:“不迟!来得正好!”
两人背靠背而立,一个使剑,一个用枪,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周围的亲卫和将士见状,士气大振,呐喊着冲杀上来。
防线,开始松动。
日上三竿时,战局已趋于明朗。
左路军在秦岳的指挥下,硬生生在西隘口撕开一道口子,与中军会合。右路军也彻底控制北谷,切断了叛军后路。三路大军合围,将叛军残部压缩在主峰最后一块阵地。
代王萧景宏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脸色铁青。
他今年三十有五,长相与景琰有三分相似,但眉眼更加凌厉阴鸷。此刻看着山下节节败退的军队,他握栏杆的手青筋暴起。
“王爷,撤吧!”谋士孙先生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东侧断崖走,那里朝廷军防守薄弱——”
“撤?”代王冷笑,“撤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还有我萧景宏的容身之处吗?”
“可眼下……”
“闭嘴!”代王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本王筹备十年,散尽家财,联络各方势力,就等这一日!现在你让我撤?那我这十年算什么?笑话吗?”
孙先生低下头,不敢再言。
代王望向山下。那里,明黄色的龙旗在风中招展,旗下那个穿着明光铠的身影,正指挥若定,从容不迫。
他的好皇兄,萧景琰。
从小到大,这个人就压在他头上。嫡长子,太子,储君——凭什么?就因为他娘是皇后?可皇后早就死了,外戚也垮了,他萧景琰除了一个嫡长子的名分,还有什么?
可就是这该死的名分,让他坐了二十年太子之位,如今又成了皇帝。
而自己呢?母妃是贵妃,舅舅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论才干、论魄力,哪点不如他萧景琰?可就因为晚生了两年,就因为是庶出,就只能跪在他脚下,口称“陛下”,山呼万岁?
不甘心。
他死也不甘心。
“孙先生。”代王忽然平静下来,声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冷静,“你说,我这位皇兄,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孙先生一愣:“这……臣不知。”
“是重情。”代王笑了,笑容狰狞,“尤其是对那个阉人,林夙。”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疾书:“去,把这份东西抄写百份,用箭射到山下朝廷军中去。记住,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看到。”
孙先生接过一看,脸色骤变:“王爷,这……这内容……”
“照做。”代王的眼神冰冷,“就算我输了,也要在他心里埋一根刺。一根永远拔不出来、一想就疼的刺。”
孙先生颤抖着手,躬身退下。
半个时辰后,数百支绑着书信的箭矢从山顶射下,如雨点般落入朝廷军营。
起初士兵们还以为是战书,捡起来一看,却都愣住了。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
“尔等效忠之君,宠信阉宦林夙,此人为罪臣林谦之后。当年林谦通敌叛国,铁证如山,先帝诛其九族。今其子隐姓埋名入宫,蛊惑君上,意图颠覆大胤,为父报仇。尔等为虎作伥,他日必遭反噬!”
落款是:知情人。
这封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林夙的身世,在朝中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当年林谦一案震动朝野,满门抄斩,只逃了一个幼子,据说被没入宫中为奴。但这些年林夙得势,无人敢提此事,年轻一代的官员士兵更是不知。
如今这封信,不仅重提旧案,更直指林夙入宫是别有用心——为父报仇,颠覆大胤。
“胡说八道!”一名将领当场撕了信,“林公公这些年为朝廷立下多少功劳?陛下亲征,他在京城稳定大局,这等忠臣,岂是叛臣之后?”
但也有人沉默。
“林谦……我好像听我爹提过。”一个年轻校尉低声说,“说是通敌卖国,害死了边关三万将士。”
“可那是他爹的事,跟林公公有什么关系?”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窃窃私语在军中蔓延。
景琰很快得到了消息。当亲卫将那封信呈上时,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军中现在什么反应?”
亲卫犹豫了一下:“大部分将士不信,但……也有些议论。”
景琰闭上眼。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林夙的身世,是他们之间从未明言的秘密。当年他查过卷宗,林谦一案疑点重重,很可能是冤案。但先帝已定案,他作为儿子、作为新君,若要翻案,牵扯太大。所以他一直压着,想等时机成熟。
可如今,代王将这秘密捅了出来,还加上了最恶毒的揣测——林夙是为复仇而来。
“陛下,”赵怀安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军中有流言,说林公公他……”
“朕知道。”景琰睁开眼,眼中已恢复冷静,“传令下去,再有议论此事者,以扰乱军心论处,斩!”
“是!”赵怀安领命,却又迟疑,“可是陛下,堵不如疏。将士们心中既有疑虑,不如……”
“不如什么?”景琰看向他,“不如朕现在下旨,为林谦翻案?还是朕写一道诏书,说林夙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怀安,有些事,不是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人心里的刺,只能靠时间来拔。”
“那林公公那边……”
“他比朕更清楚会面对什么。”景琰的声音低了下去,“从他决定站在朕身边的那天起,就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
帐外传来脚步声,秦岳求见。
老将军进来时,面色肃然,手中也拿着一封同样的信:“陛下,此信内容恶毒,但已在军中传开。末将建议,即刻总攻,一举拿下主峰,擒杀代王。只要仗打赢了,这些谣言不攻自破。”
景琰点点头:“正合朕意。传令,未时三刻,发动总攻。”
“末将领命!”
秦岳退下后,景琰独自站在沙盘前,看着代表主峰的那面小旗。
阿夙,你看见了吗?
这世道,从来就不公平。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可他们记住的,永远是你的出身,你的身份,你父亲可能犯过的罪。
但没关系。
等朕打赢这一仗,等朕回京,朕会为你正名。朕会让天下人都知道,林夙不是罪臣之后,是大胤的功臣,是朕的……知己。
他握紧了拳。
这一仗,必须赢。
未时三刻,总攻开始。
这是真正的决战。朝廷军三路齐发,如潮水般涌向主峰最后的防线。箭矢遮天蔽日,滚木礌石从山顶滚落,双方士兵在山道上厮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
景琰没有留在后方指挥,他再次亲自冲锋。
这一次,他不再保留。龙渊剑在他手中化作死神镰刀,所过之处,叛军如割麦般倒下。明光铠上溅满鲜血,玄色大氅被划破数道口子,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山顶那面代王旗。
“挡住他!挡住他!”叛军将领声嘶力竭。
但挡不住。
皇帝亲征,本就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此刻景琰身先士卒,更让将士们热血沸腾。他们呐喊着,拼死向前,硬生生将叛军防线一层层撕开。
赵怀安始终护在景琰身侧。他的长枪已不知挑翻了多少敌人,枪尖滴血,手臂酸麻,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距离山顶,只有百丈。
五十丈。
三十丈。
忽然,山顶传来一阵骚动。代王旗开始移动,向山后撤去。
“代王要跑!”秦岳在远处大喝,“别让他跑了!”
景琰眼神一凛:“追!”
他纵马冲上山道。追风不愧是千里马,在这种崎岖山路上依然健步如飞。赵怀安带着亲卫紧随其后,一路砍杀阻拦的叛军。
山顶是一片开阔地,原本的叛军大营已乱作一团。士兵们争相逃窜,辎重器械扔得满地都是。代王在数十名亲卫的保护下,正仓皇向东侧断崖方向逃去。
“萧景宏!”景琰大喝,“你还往哪里逃!”
代王回头,看见追来的景琰,眼中闪过疯狂之色。他忽然停下,抽出佩剑:“皇兄,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景琰勒住马,冷冷看着他:“是你自己想死。”
“我想死?”代王大笑,笑声凄厉,“我想活!我想像个人一样活!而不是永远跪在你脚下,称你陛下,称自己臣弟!”
他指着景琰:“你凭什么?就凭你娘是皇后?就凭你早生了两年?萧景琰,我告诉你,这皇位本该是我的!是我母妃更得宠,是我舅舅更有权,是我——比你更适合当皇帝!”
“适不适合,不是你说的算。”景琰的声音很平静,“是天下百姓说的算,是江山社稷说的算。你起兵造反,生灵涂炭,这就是你所谓的‘适合’?”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代王嘶吼,“今日我输了,我认!但你也别得意得太早!”
他忽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诡异的笑:“皇兄,你知道我最后送给你的礼物是什么吗?不是这封关于林夙的信——那只是开胃菜。真正的礼物,在你回京之后,会慢慢揭晓。”
景琰心中一凛:“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代王笑得越来越疯狂,“你这辈子,永远别想安心当你的皇帝。林夙那阉人,会像一根刺,扎在你心里,扎在朝臣心里,扎在天下人心里。你想保他?可以。但你要用你的皇位、你的名声、你的江山来换!”
他举起剑,横在颈前:“这江山,我不要了。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拦住他!”景琰急喝。
但已经晚了。
代王猛一用力,剑锋割断喉咙,鲜血喷溅而出。他瞪着眼睛,直挺挺向后倒去,脸上还带着那疯狂的笑。
景琰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代王已经气绝,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周围一片死寂。叛军见主子自尽,纷纷弃械投降。战斗,结束了。
秦岳、赵怀安等人围了上来。秦岳看了看代王的尸体,叹道:“陛下,叛首已诛,此战大胜。”
景琰没有说话。
他望着代王死不瞑目的脸,耳边回响着那句恶毒的诅咒。
“你这辈子,永远别想安心当你的皇帝。”
“林夙那阉人,会像一根刺……”
“你要用你的皇位、你的名声、你的江山来换……”
“陛下?”赵怀安轻声唤道。
景琰回过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打扫战场,清点伤亡。降者不杀,押回京城候审。”
“遵旨!”
将士们开始忙碌起来。胜利的欢呼声渐渐响起,从山顶传到山下,整个房山回荡着“万岁”的呼喊。
景琰走到崖边,望向南方。
京城在那个方向。阿夙在那个方向。
代王死了,叛乱平定了,他赢了。
可为什么,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巨石?
阿夙,你现在在做什么?京城的局势,真的稳住了吗?那些谣言,那些攻讦,你一个人……承受得住吗?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棋子——出征前夜,林夙给他的。棋子温润如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
“等陛下凯旋,臣陪陛下对弈一局。”那人当时笑着说,笑容苍白,却温柔。
景琰握紧了棋子。
阿夙,朕赢了。
朕这就回来。
你……一定要等朕。
“陛下!”一名传令兵疾奔而来,单膝跪地,“京城八百里加急!”
景琰心头一跳:“讲。”
传令兵递上一封密信:“林公公亲笔,请陛下亲启。”
景琰接过,快速拆开。信纸上的字迹依旧清秀工整,但细看之下,笔画有些虚浮,显然写信之人状态不佳。
“臣夙谨奏陛下:京城局势已稳,西门隐患已除,李阁老等一干人等俱在掌控。陛下可安心平叛,不必挂怀。惟臣近日旧疾复发,恐难久持。若臣有不测,望陛下以江山为重,勿以臣为念。愿陛下早日凯旋,成就千秋功业。臣夙,顿首再拜。”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但景琰握着信纸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旧疾复发……恐难久持……
“陛下?”赵怀安察觉不对劲。
景琰猛地转身:“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班师回朝!”
“明日?”秦岳愕然,“陛下,战场还未清理完毕,降军需要整编,粮草需要调配,至少需要三日——”
“朕等不了三日!”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第一次露出慌乱,“朕要立刻回京!立刻!”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如此急躁。
只有赵怀安看着皇帝手中那封密信,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林公公,你究竟……怎么样了?
夕阳西下,将房山染成一片血色。
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去,但一股阴霾已悄然笼罩在帝王心头。
千里之外的京城,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局面?
那个为他撑起半边江山的人,是否还能站在宫门前,笑着对他说:“陛下,您回来了。”
景琰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回去。
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