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诏狱。
林夙被押进这座阴森的地牢时,天刚蒙蒙亮。深秋的晨雾浓得化不开,从高高的石窗外渗进来,在牢房里凝成潮湿的水汽,沾湿了墙壁,也沾湿了他单薄的囚衣。
狱卒打开最深处那间牢房的门锁,铁链哗啦作响。
“进去。”狱卒的声音不带感情。
林夙走进牢房。
很小,很暗。三面石墙,一面铁栏。地上铺着潮湿的稻草,散发着霉味。角落里有个木桶,那是解手用的。墙上有个碗口大的石窗,透进些许微光。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林公公,”狱卒站在门外,语气复杂,“上头交代了,您身份特殊,不会用刑。一日两餐,会按时送来。有什么需要……可以提。”
林夙点点头:“有劳。”
狱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牢房里安静下来。
林夙在稻草堆上坐下,靠着冰冷的石墙。囚衣很薄,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很久,喉咙里涌上腥甜。他捂住嘴,等咳嗽平息,摊开手——掌心一片暗红。
他静静地看着那血迹,看了很久,然后擦在稻草上。
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
反正,快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睡不着。
脑海里全是昨晚养心殿的情景——陛下抱着他,抱得很紧,声音哽咽地说“朕不准你死”。陛下的怀抱很温暖,陛下的眼泪很烫。
可是,陛下还是下旨了。
还是把他送来了这里。
林夙明白陛下的难处。江南民变,边境不稳,朝臣逼宫——陛下是皇帝,要考虑的是江山社稷,是天下苍生。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让整个大胤动荡。
他理解。
真的理解。
可心里,还是疼。
像被钝刀子一点点割开,不见血,但疼得喘不过气。
“林夙。”
一个声音在牢门外响起。
林夙睁开眼。
借着石窗透进的微光,他看清了来人——是赵怀安。
这位东宫侍卫统领,如今已是禁军统领的将军,穿着便服,站在铁栏外,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赵将军?”林夙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偷溜进来的。”赵怀安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从铁栏缝隙塞进来,“这是苏姑娘让我带给你的,说是你爱吃的桂花糕。还有……忠伯和小卓子托我告诉你,他们在外面等你,让你一定要保重。”
林夙接过油纸包,温热的,还带着桂花的香气。
他心中一暖。
“替我谢谢他们。”他轻声道。
赵怀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不忍:“林公公,你……还好吗?”
“还好。”林夙笑了笑,“这里清净,适合养病。”
“养病?”赵怀安的声音发紧,“这里是诏狱!是关押重犯的地方!你怎么能……”
“赵将军,”林夙打断他,“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我明白。”
赵怀安沉默片刻,低声道:“林公公,你知道吗?今天早朝,陛下又和朝臣吵起来了。”
林夙心头一跳:“怎么回事?”
“刘健他们又上折子,说江南民变愈演愈烈,要求陛下即刻下旨,将你……将你处斩,以平民愤。”赵怀安的声音里带着愤怒,“陛下气得当场摔了奏折,说‘江南民变,罪在地方官吏贪腐,与林夙何干?’,可那些人根本不听,跪了一地,逼陛下做决定。”
林夙闭上眼。
果然。
民变一起,他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陛下怎么说?”他轻声问。
“陛下……”赵怀安顿了顿,“陛下说,三法司会审还没结束,一切等审完了再说。可那些人等不及,说‘国难当头,当用非常手段’,要求陛下‘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
多好的词。
林夙笑了,笑容凄凉。
“赵将军,”他睁开眼,“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帮我劝劝陛下。”林夙看着他,眼神平静,“告诉陛下,不要为了我和朝臣硬抗。不值得。”
赵怀安的眼睛红了:“林公公!”
“真的不值得。”林夙轻声道,“我这条命,十年前就该死了。是陛下救了我,给了我十年时间,让我能陪陛下走这一程。现在,该还了。”
“你胡说什么!”赵怀安握紧铁栏,指节发白,“陛下不会让你死的!我们都不会让你死的!苏姑娘、程太医、柳先生、秦将军……我们都在想办法!林公公,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
林夙看着这个耿直的将军,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十年了。
他在这深宫里,除了陛下,也交到了几个真心待他的人。
够了。
真的够了。
“赵将军,”他轻声道,“谢谢。”
赵怀安还想说什么,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
“有人来了!”他低声道,“我得走了。林公公,保重!”
他匆匆离开,消失在黑暗中。
林夙握着那个油纸包,桂花糕的香气透过油纸传来,很甜。
就像多年前,陛下第一次赏他点心时,那味道。
那时他还是个小太监,陛下还是太子。陛下说:“小林子,这桂花糕很好吃,你也尝尝。”
他不敢接。
陛下就掰了一块,塞进他手里。
“吃吧,没关系的。”
那块桂花糕,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
从那以后,每次陛下赏他点心,他都会想起那个午后,想起陛下温柔的眼神。
现在,陛下还会记得吗?
记得那个胆小怯懦的小太监,记得那个陪他走过十年风雨的林夙?
林夙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记得。
记得陛下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每一次温柔。
记得就够了。
他把油纸包放在怀里,贴着胸口。
很暖。
养心殿。
景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再过些日子,就该下雪了。
往年这个时候,林夙会早早让人备好炭火,把他常待的几个宫殿都烧得暖暖的。知道他怕冷,还会特意在他的手炉里加上安神的香料。
可现在……
景琰闭上眼睛。
林夙在诏狱。
那个怕冷怕黑的人,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心翼翼的,“该用膳了。”
“朕不饿。”景琰没有回头。
高公公叹了口气:“陛下,您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龙体要紧啊。”
“龙体?”景琰笑了,笑容苦涩,“朕这龙体,连一个人都保不住,要它何用?”
高公公跪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说这种话!您是天子,是大胤的支柱!您若倒了,这江山……”
“这江山,离了朕就不能转了吗?”景琰转身,看着他,“高公公,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你说实话——朕这个皇帝,做得怎么样?”
高公公愣了一下,低声道:“陛下勤政爱民,夙兴夜寐,是难得的明君。”
“明君?”景琰摇头,“明君会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保不住吗?明君会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关进诏狱,却无能为力吗?”
他走到御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每一份,都是弹劾林夙的。
每一份,都在逼他做决定。
杀,还是不杀。
保,还是弃。
“陛下,”高公公轻声劝道,“林公公的事……或许还有转机。三法司会审还没结束,只要拖下去,等风头过了,或许……”
“等不了。”景琰打断他,“江南民变已经蔓延到十三个县,叛军号称十万,虽然夸大,但确实已成气候。边境那几个部族也在蠢蠢欲动,秦岳的军队疲于奔命。朝中那些大臣,天天堵在宫门外,说朕包庇阉宦,说朕是昏君。”
他拿起一份奏折,翻开。
是刘健今天早上呈上来的,言辞激烈:“陛下若再执迷不悟,恐江南之地将不复为大胤所有!请陛下即刻下旨,诛杀林夙,以谢天下!”
诛杀。
又是这两个字。
“高公公,”景琰放下奏折,声音疲惫,“你说,朕该怎么办?”
高公公沉默。
这个问题,他答不了。
也没人能答。
“陛下,”殿外传来通报声,“首辅方大人、李阁老、严尚书、刘御史求见。”
来了。
景琰深吸一口气:“宣。”
四人走进来,行礼。
“平身。”景琰看着他们,“诸位爱卿,有何事?”
方敬之率先开口:“陛下,江南急报,叛军已攻占临江府,知府殉国。叛军首领发布檄文,称‘诛阉宦,清君侧,还天下太平’。檄文在江南各地流传,民心浮动。”
景琰的手一紧。
临江府失守了。
那是江南重镇,一旦失守,整个江南都可能沦陷。
“边境呢?”他问。
“也不太平。”李阁老接话,语气沉重,“北狄趁我内乱,在边境集结大军,似有南侵之意。秦将军已经三次上书,请求增援。但朝廷……无兵可派。”
无兵可派。
因为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去平叛了。
“还有,”严正出列,声音冷硬,“三法司会审林夙一案,进展缓慢。林夙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但涉及具体细节,多有推诿。臣以为,此案证据确凿,不必再拖,应尽快结案,以安民心。”
“尽快结案?”景琰看着他,“严尚书的意思是?”
“依《大胤律》,擅杀官员、祸乱朝纲、致民变四起者,当处极刑。”严正一字一顿,“林夙之罪,当斩。”
当斩。
两个字,像两把刀,扎在景琰心上。
“陛下,”刘健跪地,重重叩首,“国难当头,当用非常手段!林夙不死,江南民变难平,边境不稳,朝局动荡!请陛下以大义为重,诛杀此獠,以谢天下!”
“请陛下以大义为重!”
李阁老、严正也跟着跪了下来。
只有方敬之还站着,眉头紧锁。
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又看向站着的方敬之。
“首辅,”他缓缓道,“你怎么看?”
方敬之长叹一声:“陛下,老臣以为……严尚书所言,不无道理。”
景琰心头一沉。
连方敬之,也倒向那边了?
“江南民变,边境不稳,朝局动荡——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交代。”方敬之的声音苍老而疲惫,“林公公……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所以,”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首辅也觉得,朕该杀林夙?”
“老臣……”方敬之顿了顿,“老臣只是觉得,当以大局为重。”
又是大局。
景琰笑了。
“好一个大局。”他站起身,走到四人面前,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你们口口声声说大局,说天下,说苍生。那朕问你们——十年前,朕还是太子时,备受欺凌,朝不保夕,那时的大局在哪里?天下在哪里?苍生又在哪里?”
“是林夙!是那个你们口口声声要杀的阉宦!他来到朕身边,陪朕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夺嫡之夜,他为朕挡刀,差点死了!登基之后,他为朕推行新政,得罪了满朝文武!这三个月,他为朕守住京城,累垮了身子!”
“现在,江南民变,边境不稳,朝局动荡——你们就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身上,说他是祸端,说他不死天下难安!”
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那朕问你们——当年先帝昏聩,朝政腐败,民不聊生时,你们这些忠臣在哪里?你们的大局在哪里?你们的天下苍生又在哪里?!”
四人沉默。
李阁老脸色铁青,严正面无表情,刘健眼中满是愤慨,方敬之则闭上了眼睛。
“陛下,”良久,李阁老缓缓开口,“老臣知道,林夙对陛下有恩。但恩情是恩情,国法是国法。林夙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安民心?何以……对得起那些因他而死的官员和百姓?”
“那些官员,”景琰盯着他,“李阁老,你确定他们都是清白的吗?张谦收受贿赂散播谣言,王守义贪污河工款项致百姓溺亡,李宏与代王勾结图谋内应——这些人,不该死吗?”
李阁老脸色一变:“陛下,就算他们有罪,也该由三法司审判,不该由林夙私刑处决!”
“当时是什么情况?”景琰反问,“代王叛乱在即,京城内应蠢蠢欲动!若等三法司慢慢审,京城早就乱了!到时候死的,就不止这几个人!”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严正冷声道,“但非常手段,也要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林夙擅杀官员,就是践踏《大胤律》!若此例一开,日后人人效仿,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
“威信?”景琰笑了,“严尚书,朕问你——当年先帝在位时,朝廷有威信吗?贪官污吏横行,民不聊生,边关告急——那时候,你们的《大胤律》在哪里?你们的威信又在哪里?”
严正语塞。
“陛下,”刘健激动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说的是眼前!江南民变,边境不稳,朝局动荡——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解决的办法!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杀了林夙!用他的人头,平息民愤,稳定朝局!”
“最简单的办法?”景琰看着他,“刘御史,你觉得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
“是!”刘健咬牙,“国难当头,当断则断!陛下若再优柔寡断,恐酿成大祸!”
“好一个当断则断。”景琰缓缓走回御案后,坐下,“那朕问你——杀了林夙,江南民变就能平息吗?边境就能安稳吗?朝局就能稳定吗?”
“至少能平息民愤!”刘健道,“能让天下人看到陛下惩奸除恶的决心!”
“惩奸除恶?”景琰拿起一份奏折,扔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份奏折——临江知府殉国前写的。他说,江南民变,根本原因是地方豪强兼并土地,官吏贪腐横行,百姓活不下去!跟林夙有什么关系?跟新政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新政,没有林夙,江南一样会乱!”
刘健捡起奏折,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了。
“那些叛军,打的是‘诛阉宦,清君侧’的旗号,但真正要的,是土地,是活路!”景琰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杀了林夙,就能把土地还给他们吗?就能让他们活下来吗?不能!只会让他们觉得,朝廷在找替罪羊,在推卸责任!”
“那陛下说怎么办?”李阁老沉声道,“难道就任由民变蔓延,任由边境不稳,任由朝局动荡?”
景琰沉默。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江南民变要平,边境要守,朝局要稳。
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精力,需要……牺牲。
而现在,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林夙。
仿佛杀了他,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陛下,”方敬之终于开口了,声音苍老,“老臣知道您舍不得林公公。但如今局势,确实需要一个交代。林公公……或许是唯一能平息这一切的人。”
他顿了顿,低声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您的心里,不能只有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
景琰闭上眼睛。
这句话,他听了太多遍了。
从登基那天起,就有人在耳边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要以天下苍生为重。
可他也是人。
也有心。
也会疼。
“你们退下吧。”他缓缓道,“让朕……想想。”
四人面面相觑。
“陛下……”刘健还想说什么,被方敬之拦住。
“臣等告退。”方敬之行礼,拉着刘健退了出去。
李阁老和严正也躬身退出。
养心殿里,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坐在御案后,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一个暗格。
里面放着一个小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玉佩——普通的青玉,雕着简单的云纹。那是很多年前,他送给林夙的。
那时林夙刚来东宫不久,因为替他挡了一次小陷害,受了罚。他去看他,看见他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是以前在浣衣局做苦工时留下的。
他心里难受,就把自己随身戴的玉佩摘下来,塞给林夙。
“这个给你。以后……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林夙不敢接。
他就硬塞到他手里。
“拿着。这是命令。”
后来,林夙一直戴着这枚玉佩。直到他登基后,林夙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才把玉佩还给他,说:“陛下,臣身份卑微,不配戴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说:“朕赏你的,就是你的。”
但林夙还是还了。
说:“臣能陪在陛下身边,就是最大的恩赐。这玉佩……陛下留着吧,就当是个念想。”
现在,这玉佩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景琰握着玉佩,玉质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
阿夙……
朕该怎么办?
保你,则江山动荡。
杀你,则朕心永痛。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朕是皇帝,却连保护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
“陛下。”
高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小心翼翼的。
“说。”
“程太医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程太医?
景琰心头一跳:“宣!”
程太医匆匆走进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个药箱。
“陛下,”他跪地,“臣……臣刚从诏狱回来。”
景琰的手一紧:“他怎么样?”
“很不好。”程太医的声音在发抖,“林公公咳血咳得厉害,脉象虚弱至极,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若再不好好调养,恐怕……活不过这个月。”
活不过这个月。
景琰手中的玉佩,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
“陛下,”程太医重重叩首,“林公公的病,已经拖得太久了。心肺受损,元气大伤,全凭意志撑着。现在被关在诏狱那种阴冷潮湿的地方,病情只会恶化得更快!陛下,求您开恩,让臣去给林公公诊治,或者……或者把他接出来养病!”
景琰闭上眼睛。
接出来?
怎么接?
朝臣们盯着,天下人看着,江南民变的叛军还在等着。
他若现在把林夙接出来,就等于告诉天下人:朕包庇阉宦,朕是昏君。
到时候,民变更难平,朝局更动荡。
“陛下!”程太医见他沉默,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林公公对陛下忠心耿耿,为大胤鞠躬尽瘁!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啊!陛下,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朕知道。”景琰打断他,声音疲惫,“朕都知道。”
可知道又能怎样?
他是皇帝。
要权衡的,太多太多。
“程太医,”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你……想办法,去诏狱照顾他。需要什么药,直接去太医院拿。朕……朕会安排。”
程太医抬起头,眼中满是失望:“陛下,您就不肯把他接出来吗?”
“朕不能。”景琰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决,“至少现在不能。”
“为什么?”程太医激动道,“就因为那些朝臣逼您?就因为民变?陛下,林公公的命也是命啊!他为您付出了十年,您就忍心看着他死在诏狱那种地方?”
景琰的手在发抖。
忍心?
他怎么会忍心?
那是阿夙啊。
是陪他走过十年风雨,为他挡刀,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去诏狱,把他接出来,抱在怀里,告诉他“朕在,朕不会让你有事”。
可他不能。
他是皇帝。
肩上扛着江山,扛着天下苍生。
“程太医,”他的声音沙哑,“你退下吧。”
程太医看着他,看了很久。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叩首,然后起身,踉跄着退了出去。
养心殿里,又恢复了寂静。
景琰握着玉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
要下雨了。
诏狱。
林夙靠在墙上,咳嗽越来越频繁。
每咳一次,喉咙里的腥甜就更重一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也好。
死了,就解脱了。
不用再让陛下为难,不用再听那些骂声,不用再……疼。
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
但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
林夙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人站在铁栏外,看不清脸。
“你是谁?”他问。
那人掀开斗篷的帽子。
是方敬之。
林夙有些意外:“首辅大人?”
方敬之看着他,眼神复杂:“林公公,老臣来看看你。”
林夙想起身行礼,被方敬之拦住:“你身子不好,坐着吧。”
他在牢门外站定,沉默片刻,低声道:“林公公,你……恨吗?”
林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恨谁?”
“恨那些弹劾你的人,恨那些要杀你的人,恨……这个世道。”
林夙摇头:“不恨。”
“为什么?”方敬之问,“他们那样对你,你为什么不恨?”
“因为恨没有用。”林夙轻声道,“恨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而且……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是坏人。刘御史刚直,严尚书守法,李阁老……虽然固执,但也是为了朝廷。”
方敬之沉默。
“首辅大人,”林夙看着他,“您今天来,不只是来看我的吧?”
方敬之长叹一声:“林公公,你是个聪明人。老臣也不绕弯子了——陛下现在很难。”
林夙心头一紧:“陛下怎么了?”
“江南民变愈演愈烈,边境也不太平,朝臣们天天逼宫,要求陛下……要求陛下处置你。”方敬之顿了顿,“陛下一直在硬抗,但压力太大了。今天早朝,临江府失守的消息传来,朝臣们更是群情激愤,说若不杀你,江南就要丢了。”
林夙闭上眼睛。
果然。
他还是成了陛下的负担。
“林公公,”方敬之低声道,“老臣知道,你对陛下忠心耿耿。但现在这种情况,陛下保你,就等于与天下为敌。到时候,不仅你活不成,陛下也可能……”
也可能什么,他没说。
但林夙明白。
也可能失去民心,失去江山。
“所以,”林夙睁开眼,眼神平静,“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死?”
方敬之看着他,眼中闪过不忍:“林公公,老臣……老臣只是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
唯一的办法。
用他的死,换陛下安宁,换江山稳固。
“好。”林夙轻声说。
方敬之一愣:“什么?”
“我说好。”林夙看着他,笑了,“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用这条命,换陛下安稳,换大胤太平,值了。”
方敬之的眼睛红了:“林公公,你……”
“首辅大人,”林夙打断他,“我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
“等我死后,请首辅大人……多帮帮陛下。”林夙的声音很轻,“陛下看起来坚强,其实心里很苦。他重情,念旧,容易心软。以后……以后若有人再欺负他,请首辅大人,多护着他一点。”
方敬之的眼泪掉下来。
这个被千夫所指的权宦,这个被万人唾骂的阉狗,临死前想的,不是自己,而是陛下。
“林公公,”他哽咽道,“老臣……老臣答应你。”
林夙笑了,笑容很淡,却很真:“谢谢。”
方敬之擦了擦眼泪,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从铁栏缝隙塞进来:“这是太医院配的安神药,能让你……走得安稳些。你……你收着。”
林夙接过瓷瓶,握在手心。
冰凉。
“首辅大人,”他轻声道,“您走吧。这里……不适合您来。”
方敬之看着他,看了很久,最终深深一躬:“林公公,保重。”
他转身,戴上斗篷的帽子,消失在黑暗中。
林夙握着瓷瓶,看着石窗透进的微光。
天快黑了。
该结束了。
他打开瓷瓶,里面是几粒黑色药丸。
很香,带着安神的味道。
他倒出一粒,放在掌心。
只要吃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不用再疼,不用再咳,不用再让陛下为难。
多好。
他举起药丸,送到唇边。
就在这时,牢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很急,很重。
“林夙!”
是陛下的声音。
林夙手一抖,药丸掉在地上,滚进稻草里。
他抬起头,看见景琰站在铁栏外,穿着便服,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
“陛下?”他愣住了,“您怎么来了?”
景琰没有回答,只是对狱卒说:“开门。”
狱卒犹豫:“陛下,这……”
“开门!”景琰的声音嘶哑。
狱卒不敢违抗,打开牢门。
景琰走进去,蹲下身,握住林夙的手。
很冰。
“阿夙,”他的声音在发抖,“你怎么样?”
林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心中一酸。
“臣没事。”他轻声道,“陛下,您不该来这里的。这里是诏狱,不吉利。”
“朕管不了那么多。”景琰紧紧握着他的手,“朕听说程太医来了,说你病得很重。朕……朕不放心。”
“臣真的没事。”林夙笑了笑,“就是有点冷。”
景琰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还冷吗?”
林夙摇头:“不冷了。”
景琰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唇角的血丝,心如刀割。
“阿夙,”他轻声说,“跟朕回去。”
林夙一愣:“回去?回哪儿?”
“回养心殿。”景琰握紧他的手,“朕不让你待在这里了。管他们说什么,管天下人怎么看,朕都不管了。朕只要你活着。”
林夙的眼泪掉下来。
“陛下,”他哽咽道,“您不能这样。您是皇帝,要以大局为重。”
“去他的大局!”景琰的声音陡然提高,“朕当了十年皇帝,为了大局,牺牲了太多太多!现在,朕连你都保不住,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陛下!”林夙急了,“您不能说这种话!您是天子,是大胤的支柱!您若倒了,这江山怎么办?天下苍生怎么办?”
“那朕问你,”景琰看着他,眼中满是痛楚,“若朕用你的命,换这江山稳固,换天下太平——朕以后,要怎么活?”
林夙说不出话。
“阿夙,”景琰的声音低了下来,“朕知道,你一直在为朕着想。你想用你的死,换朕安稳,换大胤太平。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朕怎么办?”
他握住林夙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这里,会疼。会疼一辈子。”
林夙的眼泪决堤。
“陛下……”他泣不成声。
“跟朕回去。”景琰看着他,一字一顿,“不管发生什么,朕和你一起扛。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
林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看着他眼中的深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陛下还是太子时,也这样对他说过。
那时他们被人陷害,东宫危在旦夕。他说:“殿下,您走吧,别管我了。”
陛下说:“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后来,他们活下来了。
一起走过了十年。
现在,陛下又说这句话。
可是,不一样了。
十年前,他们是太子和小太监,可以同生共死。
现在,陛下是皇帝,他是待罪之身的宦官。
中间隔着江山,隔着天下,隔着……太多太多。
“陛下,”林夙擦干眼泪,轻声道,“臣不能跟您回去。”
景琰一愣:“为什么?”
“因为臣若跟您回去,您就真的成了昏君了。”林夙看着他,眼神平静,“江南民变,边境不稳,朝局动荡——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交代。而臣,就是那个最好的交代。”
“朕不需要交代!”景琰激动道,“朕只要你活着!”
“可天下人需要。”林夙握住他的手,“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又是这句话。
景琰闭上眼睛。
“阿夙,”他的声音沙哑,“你也要逼朕吗?”
“臣不是逼您。”林夙轻声道,“臣是在帮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您想想——若臣死了,江南民变或许能平息,边境或许能安稳,朝局或许能稳定。到时候,您就可以安心治国,让大胤真正好起来。”
“可若臣活着,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朝臣会继续逼宫,天下人会继续骂您,江南叛军会继续作乱。到时候,大胤真的可能……亡国。”
“陛下,”他看着景琰,眼中满是温柔,“您是大胤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希望。您不能为了臣一个人,毁了这一切。”
景琰说不出话。
他知道林夙说的是对的。
可他做不到。
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去死。
“阿夙,”他抱住林夙,抱得很紧,“朕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林夙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陛下的怀抱,很暖。
可惜,是最后一次了。
“陛下,”他轻声说,“答应臣一件事。”
“你说。”
“等臣死后,好好活着。”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做一个好皇帝,让大胤强盛,让百姓安乐。这样,臣就……死而无憾了。”
景琰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林夙肩上,滚烫。
“朕不答应。”他哽咽道,“朕不让你死。听见没有?朕不答应!”
林夙笑了,笑容凄美。
“陛下,您看,天亮了。”
景琰抬起头,看向石窗。
外面,东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什么?
“陛下,”林夙从他怀里起身,跪地,“您该回去了。早朝要开始了。”
景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牢门口,停下。
“阿夙,”他没有回头,“等朕。”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夙跪在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眼泪无声滑落。
陛下,对不起。
臣等不了您了。
他捡起掉在稻草里的那粒药丸,擦干净,握在手心。
然后,他起身,走到石窗前。
天亮了。
阳光从石窗透进来,照在他脸上,很暖。
他举起药丸,对着阳光看了看。
黑色的,小小的。
吃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他送到唇边。
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公公!林公公!”
是小卓子的声音。
林夙手一顿,药丸又掉在地上。
他回头,看见小卓子扑在铁栏外,哭得满脸是泪。
“小卓子?”他愣了,“你怎么来了?”
“林公公!”小卓子哭着说,“忠伯……忠伯他……他去了!”
林夙脑中一片空白。
“你说什么?”
“忠伯昨晚听说您被关进诏狱,急得晕了过去。”小卓子泣不成声,“程太医去看了,说……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一口气没上来,就……就去了!”
林夙踉跄一步,扶住墙。
忠伯……
那个从小照顾他,把他当亲孙子一样疼的老仆。
那个在东宫最艰难的时候,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去了?
“忠伯临终前,让奴才给您带句话。”小卓子哭着说,“他说……让您好好活着,别做傻事。他说,他在下面等着您,等您……等您寿终正寝那天,再去伺候您。”
林夙的眼泪夺眶而出。
忠伯……
那个总是慈祥地笑着,说“公子,老奴给您炖了汤”的老人。
那个在他生病时,整夜整夜守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说“公子不怕,老奴在”的老人。
去了。
再也不回来了。
“小卓子,”他轻声问,“忠伯……葬在哪儿?”
“暂时停灵在城外义庄。”小卓子擦着眼泪,“苏姑娘说,等您……等您出去后,再好好安葬。”
出去?
他还能出去吗?
林夙看着地上的药丸,又看看哭成泪人的小卓子。
忽然,他不想死了。
至少,不能现在死。
他要活着。
活着送忠伯最后一程。
活着……再看看陛下。
“小卓子,”他擦干眼泪,“你回去告诉苏姑娘,让她帮忙,好好安葬忠伯。等我……等我出去后,再去给他上香。”
小卓子用力点头:“嗯!林公公,您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出来!”
林夙笑了,笑容里带着泪:“好,我答应你。”
小卓子又说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牢房里,又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捡起那粒药丸,看了很久,然后扔出石窗。
不死了。
至少,现在不死了。
他要活着。
为了忠伯,为了小卓子,为了……陛下。
他坐回稻草堆上,靠着墙,看着石窗透进的阳光。
很暖。
像陛下的怀抱。
陛下说,等朕。
那他就等。
等陛下回来。
等他来接他。
养心殿。
早朝已经散了。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一份奏折,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全是林夙的样子——苍白的脸,带血的唇角,平静的眼神。
还有那句:“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心里,不能只有臣一个人,要有天下苍生。”
他知道林夙是对的。
可他做不到。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进来。”
高公公走进来,脸色凝重:“陛下,江南八百里加急。”
景琰心头一跳:“念。”
高公公展开急报,声音发紧:“叛军已攻占临江、江州、宁安三府,兵力增至十五万。叛军首领发布檄文,称……称若陛下三日内不杀林夙,他们将直取京城,清君侧。”
直取京城。
清君侧。
景琰闭上眼睛。
三天。
他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后,若他不杀林夙,叛军就会打过来。
到时候,京城危矣,大胤危矣。
“陛下,”高公公低声道,“朝臣们已经在宫外跪着了,要求陛下……要求陛下即刻下旨。”
景琰没有说话。
他只是坐着,看着窗外。
很久。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架前,打开暗格,取出那个木盒。
里面是那枚玉佩。
他握着玉佩,玉质温润,仿佛还带着那个人的体温。
阿夙……
朕该怎么办?
保你,则江山不保。
杀你,则朕心永死。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选择?
他握紧玉佩,指节泛白。
“陛下。”殿外又传来通报声,“首辅方大人、李阁老、严尚书、刘御史……还有数十位大臣,跪在宫门外,说……说陛下若不下旨,他们就长跪不起。”
景琰转身,看向殿外。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高公公,”他缓缓开口,“传朕旨意。”
高公公跪下:“老奴在。”
景琰看着手中的玉佩,看了很久。
然后,他闭上眼,一字一顿:
“明日午时,三法司会审结案。”
“林夙……依律处置。”
高公公浑身一震:“陛下……”
“去。”景琰的声音嘶哑。
高公公认命,颤抖着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握着玉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像眼泪。
他终于,还是做了选择。
选择了江山,放弃了林夙。
可是为什么……
心这么疼?
疼得喘不过气。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
养心殿里,很冷。
从未这样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