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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凤栖梧宦海龙吟 > 第307章 暴君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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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朝会,在史官的记录里只有短短一行:“永昌三年十月廿七,帝怒,黜工部郎中周秉义为庶民,流三千里。”

寥寥数字,掩去了那日养心殿里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掩去了满朝文武煞白的脸色,掩去了周秉义被拖出殿外时凄厉的喊冤声,更掩去了龙椅上那个人眼中深不见底的寒。

事情的起因小得可笑——工部呈上的奏折里,将“永昌”年号误写成了“永康”。

永康是先帝的年号,那个昏聩、多疑、亲手将林夙一家推入深渊的先帝。这本是个无心之失,工部郎中周秉义在折子里解释:新刻的官印模子尚未完全替换,一时疏忽,恳请陛下恕罪。

若是从前,景琰只会皱眉训斥几句,罚俸了事。他是以仁厚着称的太子,即便登基后手段渐硬,也从未因这等小事重罚臣子。

可那日不同。

那日前夜,景琰又梦见了林夙。梦里是东宫的书房,林夙站在青灰色帐幔下,捧着文书轻声禀报。景琰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可那张脸却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水雾。他想问:“阿夙,你恨朕吗?恨朕没能早点为你家平反,恨朕最后连句话都没让你说完?”可喉咙像被扼住,发不出声音。

然后林夙的身影就开始变淡,像墨迹被水化开,一点点消散。景琰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惊醒时,窗外天色未明,枕边一片湿冷。他睁着眼躺到天明,胸口像压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早朝时,他坐在龙椅上,听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漕运改制、边关粮饷,那些声音嗡嗡作响,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传来。他看见他们的嘴在动,看见他们或激昂或谨慎的表情,可那些话进不了耳朵,进不了心。他只觉得烦,没由来的烦,像有无数只虫蚁在心口啃噬。

直到工部尚书战战兢兢地呈上那份奏折,指着一处小字说“此乃笔误”时,景琰的目光才终于聚焦。

他盯着那“永康”二字,看了很久。

高公公察觉到不对劲,小声提醒:“陛下,周郎中说这是新印模未及更换……”

“永康。”景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他抬起眼,看向跪在丹陛下的周秉义。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面相老实,此刻伏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

“周秉义,”景琰慢慢地说,“你入朝多少年了?”

“回、回陛下,臣……臣永康十三年进士及第,至今二十有二年。”

“二十二年。”景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二十二年,还分不清‘永昌’和‘永康’?”

周秉义磕头如捣蒜:“臣知罪!臣疏忽!臣回去立刻更换所有印模,严惩相关吏员,求陛下开恩!”

“开恩?”景琰笑了,那笑容很浅,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朕若开恩,今日你写错年号,明日就有人写错朕的名字。后日呢?是不是连这江山该姓什么,都要写错了?”

这话太重了。

周秉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砰砰作响:“臣不敢!臣万万不敢!陛下明鉴,臣只是一时疏忽,绝无二心啊!”

景琰不再看他,目光扫向殿中群臣:“你们都听见了。二十二年,笔误。好一个笔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死寂的大殿里:“传朕旨意:工部郎中周秉义,玩忽职守,大不敬,着革去所有职衔,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工部尚书御下不严,罚俸一年,降三级留用。凡涉及此印模之吏员,一律杖责五十,逐出衙门,永不录用。”

殿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这几乎等于判了死刑。以周秉义那文弱身子,能不能走到流放地都是问题。而杖责五十,对普通吏员来说,也是非死即残的重刑。

“陛下!”首辅方敬之终于忍不住出列,“周秉义虽有错,然罪不至此啊!流放三千里,未免太过……”

“太过什么?”景琰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刀,“方首辅觉得,朕罚重了?”

方敬之硬着头皮:“是。年号笔误,实为小事,训斥罚俸即可。如此重罚,恐伤臣子之心,亦有损陛下仁德之名……”

“仁德?”景琰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方首辅,朕问你,何为仁德?是对犯错之人一再宽容,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连御笔亲批的年号都敢写错?还是该严明法度,让所有人知道,这朝堂之上,容不得半点‘疏忽’?”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到方敬之面前。老首辅低着头,能看见皇帝明黄袍角上绣的金龙,张牙舞爪,几乎要扑到脸上来。

“你们总说仁德,总说宽厚。”景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可朕的仁德,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二皇子在朕的马鞍上动手脚,换来了三皇子在朕的膳食里下毒,换来了满朝文武对朕阳奉阴违,换来了……”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来,“换来了这奏折上,连年号都能写错。”

他转身,重新走回御座前,面向满殿鸦雀无声的臣子:“从今日起,朕不想再听什么仁德。朕只要两个字:规矩。”

“周秉义的流放,今日启程。谁再求情——”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脸,“同罪。”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消失在屏风之后。

留下满殿文武,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周秉义是被拖出去的。两个侍卫架着他,他双腿发软,连哭喊都忘了,只呆呆地被拖过长长的甬道,拖出宫门,像拖一条死狗。

殿外阳光正好,可每个人心里都冷得像结了冰。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到半日,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皇帝因为一个年号笔误,把工部郎中流放了三千里。遇赦不赦。

茶馆里,酒楼中,私宅内,到处是压低的议论。

“听说了吗?周大人就这么完了……”

“就为写错两个字?这、这也太……”

“嘘——小声点!你想找死吗?”

“陛下这是怎么了?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还能怎么了?自打那位林厂臣去了之后,陛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林厂臣?那个太监?”

“就是那个。听说陛下为了给他平反,跟满朝文武都闹翻了。现在又……唉,怕是心性都变了。”

“变?我看是疯了!为一个太监,至于吗?”

“慎言!慎言!”

流言像野草,在不见光的角落疯狂滋长。起初只是私下议论,后来渐渐有了明目张胆的指责。“暴君”这两个字,第一次被小心翼翼地提出来,像试探水深的石子,掷下去,见没有立刻激起骇浪,便又有人跟着掷第二颗,第三颗。

“苛政猛于虎啊……”

“先帝虽昏聩,也未如此严苛……”

“怕是那阉人死后,陛下心性大损,行事愈发乖张了……”

这些话,自然传不到景琰耳朵里——或者说,传到了,他也不在意。高公公曾委婉地提过一次,说外头有些风言风语,景琰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让他们说。”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高公公再不敢多言。

可有人不能不在意。

慈宁宫。

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她已年过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尚好,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端丽。此刻,她眉头紧锁,听着跪在眼前的太监禀报。

“……就为两个字,流放三千里。工部上下噤若寒蝉,这几日连走路都踮着脚,生怕再触怒龙颜。”太监低声说,“外头……外头已经有人说,陛下是、是……”

“是什么?”太后睁开眼。

太监吞了口唾沫,伏得更低:“说陛下是……暴君。”

佛珠猛地一顿。

太后沉默了许久,久到太监以为她睡着了,才缓缓开口:“皇帝现在在哪儿?”

“回太后,陛下在养心殿批折子。这几日……都是如此,除了上朝,几乎不出殿门。”

“传哀家的话,”太后坐直身子,“请皇帝过来一趟。就说哀家有事要问。”

“是。”

太监退下了。太后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是景琰的生母——景琰生母是先皇后,早逝。她是继后,无子,景琰登基后尊为太后。这些年,她深居简出,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前朝之事。可这次,她不能不管了。

一个皇帝,被臣民私下称为“暴君”,这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

约莫一炷香后,景琰来了。

他穿着常服,玄色长袍,腰间束着玉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空洞,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儿臣给母后请安。”他行礼,规矩周全,却透着一股疏离。

“皇帝坐吧。”太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景琰坐下,姿态端正,目光却落在虚空处,像在看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哀家听说,”太后缓缓开口,“前几日,你流放了一个工部郎中。”

“是。”

“为何?”

“笔误年号,大不敬。”

“就为这个?”太后盯着他,“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景琰抬眼,对上太后的目光:“母后觉得,罚重了?”

“重不重,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太后捻着佛珠,“哀家只是不明白,一个年号笔误,何至于此?那周秉义哀家知道,为人谨慎,从无大错。皇帝此举,就不怕寒了臣子的心?”

“寒心?”景琰笑了笑,那笑容没什么温度,“母后,这朝堂上,寒心的事还少吗?儿臣寒心的时候,他们可曾在意过?”

太后一怔。

“儿臣记得永康二十五年,”景琰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二皇子构陷儿臣勾结外敌,证据是一封伪造的密信。满朝文武,有几人站出来为儿臣说句话?哦,对了,有一个,御史台的刘大人,他说‘此事蹊跷,当详查’。结果呢?三日后,他被弹劾收受贿赂,罢官回乡,路上‘意外’坠崖,死了。”

他看着太后,眼中那片深潭起了微微的涟漪:“那时候,有人在乎寒心不寒心吗?”

太后沉默了。

“后来儿臣登基,”景琰继续说,“想推行新政,减轻赋税,整顿吏治。那些人又是怎么说的?说儿臣‘年少气盛’,‘不谙世事’,说新政‘有违祖制’,‘动摇国本’。他们抱成一团,阳奉阴违,拖的拖,挡的挡,硬生生把新政拖垮了。那时候,他们可曾想过,儿臣也会寒心?”

“皇帝,”太后轻叹,“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

“容人之量?”景琰打断她,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情绪,“母后,儿臣容了二十年了!从东宫到养心殿,儿臣容了一次又一次,让了一次又一次!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变本加厉的欺辱,是得寸进尺的试探!现在,连一个年号他们都敢写错,明日是不是就敢把朕的玉玺也盖错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太后。夜色已经笼罩下来,窗外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孤。

“母后说儿臣罚重了,”他低声说,“可若不重罚,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怕。这朝堂,这江山,需要的是规矩,是敬畏,不是仁德,不是宽容——那些东西,儿臣给过,他们不要。”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缓缓开口:“皇帝,你变了。”

景琰没有回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太后问,“是从林夙死后?”

那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来。景琰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哀家知道,你待他不同。”太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他是罪臣之后,入宫为奴,却得了你的信任。你们主仆一场,情分深厚,他去了,你伤心,哀家理解。可是皇帝——”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沉重:“你是君王。君王之心,当系天下,系万民,不该系于一人之身,更不该……系于一个阉人之身。”

“阉人”两个字,像两记耳光,狠狠扇在景琰脸上。

他猛地转身,眼中那片深潭终于彻底裂开,露出底下翻涌的、灼人的痛楚和怒意。

“母后,”他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极力压抑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东西,“请您……不要这样称呼他。”

太后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琰——那个一向温润隐忍的太子,那个即便登基后也保持着克制礼貌的皇帝,此刻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眼中是血丝,是疯狂,是某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是林夙。”景琰一字一句地说,“他有名字。他不是‘阉人’,他是……他是……”

是什么?

是那个在他最孤立无援时,默默站在他身后的人。是那个为他挡过刀、受过刑、背过黑锅的人。是那个在他批奏折到深夜时,会悄悄端来一碗热汤的人。是那个唯一会在他疲惫时,轻声说“殿下,歇会儿吧”的人。

是他在这冰冷深宫里,唯一抓住的一点真实,一点温暖。

可现在,连这一点真实,一点温暖,也要被贴上“阉人”的标签,被轻蔑地、随意地践踏。

“皇帝!”太后的声音严厉起来,“你清醒一点!他是太监,是奴才!你再怎么看重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为一个奴才至此,喜怒无常,滥施刑罚,惹得朝野非议,百姓侧目——你这是明君所为吗?”

“明君?”景琰笑了,笑声嘶哑,“母后,儿臣从来不想当什么明君。儿臣只想……只想有个人,能真心实意地对儿臣好,不是冲着这身龙袍,不是冲着这个皇位,就是冲着儿臣这个人。”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可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太后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凉,忽然间,所有准备好的训诫和道理,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先皇后还在世时,曾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景琰这孩子,心思重,什么都藏在心里。我总怕他太孤独。”

那时她还年轻,不懂什么叫“孤独”。一个皇子,锦衣玉食,仆从如云,怎么会孤独?

现在她懂了。

那是一种坐在最高处,却无人可依的冷。是一种拥有天下,却一无所有的空。

“皇帝,”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哀家不是要训斥你。哀家只是……只是担心你。你这样下去,身子会垮,江山也会不稳。林夙已经去了,你为他平了反,建了衣冠冢,该做的都做了。该放下了。”

“放下?”景琰重复这个词,像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母后,您告诉儿臣,怎么放下?”

他走到太后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她。灯光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底那片黑沉沉的绝望,看得太后心头一颤。

“儿臣试过。”他轻声说,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儿臣试过不去想他,试过专心政务,试过像从前一样上朝、批折子、见大臣。可是没有用。母后,没有用。”

“儿臣坐在养心殿,批着奏折,会忽然想起,从前这些折子,都是他先看过,拣重要的呈上来。儿臣上朝时,听着大臣争吵,会忽然想起,从前下朝后,他会在一旁轻声分析,谁和谁是一党,谁的话里有几分真。儿臣夜里睡不着,走到窗前,会想起他说‘御花园的梅花快开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那是一种干涸的、流不出泪的痛。

“母后,他不是奴才。”他抓着太后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他是儿臣的……是儿臣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现在他走了,您让儿臣怎么放下?您让儿臣怎么……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看着长大、如今已是天下之主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她面前,诉说着无处可放的痛楚。

她忽然想起,景琰的生母,那位温婉的先皇后,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替我……照顾好景琰。这孩子……太苦了。”

那时她不懂,一个皇子,苦在哪里?

现在她懂了。

可懂了,又能如何?

她伸出手,想摸摸景琰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是天子,不再是那个会躲在她怀里哭泣的孩子。

“皇帝,”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声音苍老而疲惫,“你是君王。君王……没有资格说‘苦’。你的苦,得自己咽下去。你的江山,得自己扛起来。林夙已经走了,你为他做的,够多了。再多,就是昏聩,就是……就是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景琰松开了手,慢慢站起身。他眼中的疯狂和痛楚,一点点退去,又变回那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母后说得对。”他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儿臣是君王。君王……不该有软肋,不该有牵绊,不该有……放不下的人。”

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儿臣告退。”

转身离开时,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可太后看着,却觉得那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会碎。

走出慈宁宫时,夜色已深。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宫道,卷起枯叶,沙沙作响。景琰没有坐轿,也没有让高公公跟着,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另一个孤独的灵魂,紧紧跟随着他,却永远触碰不到。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在丈量这深宫的长度,又像在拖延着,不愿回到那座空旷的、没有那个人的养心殿。

太后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为一个宦官至此,非明君所为。”

宦官。

阉人。

奴才。

是啊,在所有人眼里,林夙就是这样的身份。一个可以随意使唤、随意处置、随意遗忘的奴才。他的忠心是理所应当,他的付出是本分所在,他的死……也不过是少了一个有用的工具。

没有人会去想,那个“奴才”也有名字,叫林夙。也有过去,是书香门第的公子。也有梦想,或许曾想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也有感情,会痛,会怕,会孤独,会……偷偷画一枝梅花,在角落里写上“赠琰”。

只有景琰知道。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改变不了林夙是“宦官”的事实,改变不了朝野上下那些轻蔑的目光,改变不了史书上将来会如何书写——如果史官还敢如实写的话。

“暴君。”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很轻,很冷,在寂静的宫道上,像鬼魂的叹息。

暴君就暴君吧。

至少,暴君不用再装仁厚,不用再忍气吞声,不用再为了所谓“明君”的名声,委屈自己,委屈……他在乎的人。

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走到御花园的梅林前。深秋时节,梅花未开,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祈求着什么的手。

林夙最后说:“陛下,御花园的梅花,快要开了。”

那时他如果抬头,如果接话,如果问一句“等开了,一起去看看”,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会林夙就不会走?会不会就不会有后来那些误会、那些冷战、那些直到死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可是没有如果。

他那时没有抬头,因为正在批一份弹劾林夙“专权跋扈”的奏折。那些字句像针一样扎进眼里,他烦躁,他愤怒,他……迁怒于那个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他回应的人。

“嗯。”

他就回了一个字。

然后林夙就走了。安安静静地行礼,安安静静地退下,安安静静地……再没有回来。

景琰伸出手,抚摸着一根梅枝。枝干粗糙,冰凉,像死人的手指。

“阿夙,”他对着空荡荡的梅林轻声说,“梅花……快要开了。”

没有回应。

只有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

他在梅林前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直到高公公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陛下,夜深露重,该回宫了。”

景琰转过头,看了高公公一眼。老太监脸上满是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是对“暴君”的恐惧。

连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老奴,也怕他了。

“走吧。”他说。

回到养心殿,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折。是都察院呈上来的,弹劾京兆尹“贪赃枉法”的折子,证据确凿,言辞激烈。

若在从前,他会仔细斟酌,会召京兆尹问话,会权衡各方势力,会考虑如何处置才能既肃清吏治,又不引起太大动荡。

可现在,他不想斟酌了。

他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了两个字:

“斩。”

笔迹凌厉,几乎要划破纸背。

然后他将折子扔到一边,又拿起下一份。是吏部提请官员升迁的名单,里面有几个名字,他记得,是曾经上书反对为林家平反的。

朱笔一挥:

“不准。”

再下一份,是请求减免某地赋税的。那地方今年遭了旱灾,百姓困苦,按理该准。

可景琰看了一眼,折子是那个地方巡抚上的——那巡抚,是周贵妃的远亲,当年没少给东宫使绊子。

“不准。”

他一份一份地批,快得惊人,也狠得惊人。准或不准,赏或罚,生或死,全在一念之间。没有权衡,没有顾忌,只有一种近乎自毁的、要将一切不顺眼的东西都碾碎的冲动。

高公公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他想劝,可看着皇帝那张冷得像冰雕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批到第七份时,景琰的手顿住了。

那是一份请求修缮皇陵的折子,工部上的。折子末尾,工部尚书战战兢兢地加了一句:“……并请旨,林氏衣冠冢之规制,是否按公侯例?”

林氏衣冠冢。

景琰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提起笔,在“公侯例”旁边,又加了两个字:

“亲王。”

高公公倒抽一口冷气:“陛下!这、这不合规制!林厂臣虽已追封,然衣冠冢按亲王例,恐招非议……”

“那就让他们非议。”景琰扔下笔,声音平静无波,“朕倒要看看,谁还敢说。”

高公公不敢再言。

景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无处可逃的累。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亲手毁掉自己“仁君”的名声,毁掉那些他曾经珍视的、努力维持的东西。他在放纵心里的那头野兽,让它在失去唯一能驯服它的人之后,肆意咆哮,伤人伤己。

可他控制不住。

或者说,他不想控制了。

没有林夙的世界,规矩、名声、江山、社稷……都变得毫无意义。既然毫无意义,那毁掉又如何?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那他就疯给他们看。

“高公公。”他睁开眼。

“老奴在。”

“传朕旨意:明日早朝,朕要议……立储之事。”

高公公愣住了:“陛下,您还年轻,何必急于……”

“朕累了。”景琰打断他,声音里透出一种深重的、近乎绝望的疲惫,“这江山,总得有人接着扛。早点定下来,也省得那些人整日琢磨。”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去查查,外头那些‘暴君’的议论,都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查到了,不必报朕,直接……处理掉。”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让高公公打了个寒颤。

“处理掉”是什么意思,他太清楚了。

“是……”他低下头,声音发颤。

景琰挥挥手,让他退下。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烛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扭曲,像一个蛰伏的、随时会扑出来的怪物。

他看着那影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林夙曾说过:“殿下,您的影子看起来真孤单。”

那时他笑着回:“有你在,就不孤单了。”

可现在,林夙不在了。

连影子,都只剩孤独。

他伸手,想碰碰墙上那个孤独的影子,指尖却只触到冰凉的墙壁。

“阿夙,”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轻声说,“朕好像……真的变成一个暴君了。”

“你会失望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烛火,噗地一声,爆了个灯花,又迅速暗下去。

殿外,风声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