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湿气重得能拧出水,火折子的火苗被压得只有豆大一点,随时要断气——空气黏稠得像浸透冷水的棉絮,吸一口,喉头泛起铁锈与陈年霉菌混合的微腥;指尖触到石壁,滑腻沁凉,一搓便留下灰白湿痕。
青鸢的手稳得像铁铸的,那张只剩一半的桑皮纸在火苗尖上只燎了一瞬,原本焦黄的纸面突然像是活了过来——火光跃动中,纸背霉斑如活物般微微鼓胀、伸展,发出极轻的“噼啪”声,似干蚕蜕壳;灼热气流拂过掌心,带着桑皮纤维焦化时特有的微苦甜香。
纸背那些看似杂乱的霉点子受热膨胀,竟然连成了一幅诡异的路线图。
这哪里是什么账本,分明是一张“贡盐运送图”。
而在路线的终点,那原本应该盖着官印的位置,赫然浮现出一层暗红色的晶体图纹——赤硝。
那红不是朱砂的鲜,而是陈血凝结于陶瓮底的沉滞暗赭,凑近了看,晶体边缘还泛着细碎的、针尖般的冷光。
这玩意儿混在盐里,吃不死人,但只要见了一点火星,那就是炸药——指尖捻起一星粉末凑到鼻下,是极淡的硫磺气,底下却压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晒干骨粉的咸腥。
“苏夫人当年不是病死的。”青鸢盯着那图,声音冷得像在嚼冰渣子,“她是查到了这批加了料的贡盐,被人用‘意外’给封了口。”话音落处,她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角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刻痕,指甲缝里嵌着的银灰,在火光下幽幽反光。
林墨凑过来,那双熬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图角那个不起眼的特殊标记——一株只有三片叶子的断肠草。
叶脉纹路在火光里微微发亮,像用极细的银丝嵌进去的。
“这标记我熟。”林墨突然笑了,笑得阴森森的,露出一口白牙,“药王谷弃徒,专攻‘死人香’的那个疯子。巧了,那疯子有个亲妹妹,在宫里当差,好像……就叫柳嬷嬷。”他说话时舌尖抵住上颚,吐字短促,带着久未饮水的沙哑。
就在此时,地面上一阵喧哗,声音透过头顶那层厚重的青石板和烂泥传下来,变成了闷闷的嗡鸣声,震得密道顶部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青鸢猛地熄灭了火折子。
黑暗瞬间吞没了两人,感官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外面的污水沟边,那层紫色的油膜还在扩散。
雨虽然小了,但那种压抑的气氛却比暴雨倾盆时更甚。
那团紫色的光晕像是瘟疫一样在水面上铺开,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聚越浓,像是水底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托着它。
水面平静得诡异,倒映出的景象却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普通的倒影。
因为油膜折射的光线角度刁钻,加上今夜这层低压的乌云反射,那水面上竟然映出了几里外皇宫的一角。
雕花的窗棂,明黄色的流苏,还有窗纸上映出的、正在疯狂往火盆里丢东西的人影。
火光跳跃,那人影忽大忽小,像是在跳大神的鬼魅。
“那是……那是永昌三年盐铁案的密档匣啊!”
人群里,一个缺了半口牙的老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老头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宦官,早年间因为腿脚不好被放出了宫,如今靠捡破烂为生。
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水面倒影里那个被丢进火盆的长条匣子,声音抖得像风里的落叶:“那上面的蟠龙纹……那是只有先帝御批的绝密档才能用的!那匣子里装的……装的是人命啊!”
这一嗓子,就像是在滚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群瞬间炸了窝。
“烧证据?这是在毁尸灭迹啊!”
“华贵妃……她这是心虚了!”
柳嬷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张原本涂脂抹粉的老脸此刻像是一张受潮脱落的墙皮。
她当然知道那窗户里的人是谁,也知道那火盆里烧的是什么。
那是这十几年来,华贵妃和沈家勾结,私贩军盐、甚至用赤硝制造“天罚”除掉异己的所有往来书信和账目!
“闭嘴!都给我闭嘴!”柳嬷嬷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像是用指甲在刮玻璃,“这是妖术!这是这两个妖女使得妖法!给我……给我把这沟填了!拿粪泼!拿土埋!”
几个手下慌了神,真有人要去提路边的泔水桶。
“慢着。”
林墨突然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她手里没拿什么兵器,就捏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她看都没看那些气势汹汹的打手一眼,抬手就把那纸包里的粉末往空中一撒。
粉末是淡蓝色的,带着一股子好闻的薄荷味,还混着点甘草的甜香。
但这玩意儿一旦落到水里,哪怕是再脏的污水,也会瞬间凝结。
那是“定影粉”,药王谷用来保存尸体面容不腐的秘药,哪怕是在腐烂的泥沼里,也能让表面维持半个时辰的原状。
“滋——”
粉末落水,那层紫色的油膜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瞬间凝固不动了。
原本随着水波晃动的倒影,此刻清晰得如同镜面一般。
那窗纸上的人影动作更清楚了,甚至能看清她正绝望地把一本厚厚的账册往火里塞,那账册的书脊上,赫然印着“永昌盐引”四个大字!
“泼啊,尽管泼。”林墨拍了拍手上的残粉,笑眯眯地看着柳嬷嬷,“这定影粉一旦成了形,别说是泔水,就是你拿刀砍,这影子也得在这儿挂足半个时辰。让全京城的人都好好看看,那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到底在烧什么亏心账!”
柳嬷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墨的手指都在抽筋:“你……你个……”
就在这时,青鸢动了。
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倒影吸引,身形如鬼魅般穿过人群,手指极快地在一块松动的沟沿青石缝里一弹。
“叮。”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脆响。
一枚铜钱被稳稳地嵌进了石缝里。
那是枚看似普通的铜钱,但背面却刻着极细的三个字——“衡记·壹”。
那是烬学堂特制的账钥,是开启东市衡记地下那座庞大账库的唯一钥匙。
做完这一切,青鸢猛地转过身,面向着已经被这诡异景象吓傻了的人群,气沉丹田,高声喝道:
“账在衡记,火已点起!三日不验,灰飞烟灭!”
这十六个字,字字如雷,炸响在东市的上空。
柳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她听懂了。
这不是在恐吓百姓,这是在给华贵妃下最后通牒!
账本就在衡记当铺的地下,而且已经设好了机关,只要没人去“验”,三天之后,那把火就会自动烧起来,连带着这满城的秘密一起化为灰烬。
如果账册真的被烧了,那华贵妃勾结外臣、私贩军盐的罪证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但若是去拿……那就是钻进了这俩丫头设好的套子里!
进退维谷,这就是死局!
还没等柳嬷嬷想明白该怎么办,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儿啊!我的儿啊!”
刚才那个被林墨救醒的老太太,此刻正趴在地上,一边捶地一边嚎啕大哭。
她嘴里含着林墨刚才塞给她的药丸——那是甘草、薄荷加了微量银朱特制的“显影丹”。
吃了这药,若是体内积有陈年丹毒或是有亲人死于赤硝之毒,吐出来的唾沫就会带血丝,且遇风变黑。
老太太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那唾沫果然迅速变得乌黑如墨,还带着一股焦臭味。
“我儿死得冤啊!三年前也是这般下雨天,他吃了那官盐铺子买回来的盐,不到半个时辰就浑身发黑,死的时候像块炭一样硬!那哪里是盐,那是毒药啊!”
老太太的哭诉,配上地上那摊黑血,再看看水面上那紫色的毒油膜,还有那根本化不开的赤硝残渣。
一切都对上了。
这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原来那不是瘟疫……那是中毒!”
“怪不得当年死了那么多人,官府却封锁消息,说是时疫……”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百姓,此刻一个个红了眼。
他们或许不懂朝堂争斗,但谁家没死过人?谁家没吃过那要命的盐?
柳嬷嬷看着那群情激奋的人群,看着那些原本见到她都要低头哈腰的贱民此刻竟然敢对着她怒目而视,甚至有人已经捡起了地上的烂菜叶和石头。
她慌了。
“反了……反了!来人!调禁卫军!把这帮乱民全杀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愤怒的浪潮里。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柳嬷嬷真的打算让手下大开杀戒的时候,街尾突然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哐!哐!哐!”
那是铁甲撞击的声响,沉重,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一队身穿黑色鱼鳞甲的金吾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了过来,瞬间封锁了所有的巷口。
沈砚骑在高头大马上,手里的长刀并未出鞘,但那股子肃杀之气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没有下令冲锋,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闹剧。
柳嬷嬷像是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沈大人!快!快把这些乱民抓起来!他们要造反!”
沈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高高举起。
那腰牌在昏暗的火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上面“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刺痛了柳嬷嬷的眼。
“陛下有旨。”沈砚的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此案涉及宫廷秘辛与盐铁旧案,即刻起,交由大理寺彻查。任何人不得擅动证物,不得阻挠民证,违者——斩!”
那个“斩”字落地,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刀,直接切断了柳嬷嬷所有的退路。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砚,又看了看那块腰牌。
陛下……知道了?
而且陛下没有帮贵妃遮掩,反而要把这事儿捅给大理寺?
那个铁面无私、跟沈家和华家都不对付的大理寺卿?
完了。
彻底完了。
柳嬷嬷身子一软,瘫倒在泥水里。
雨终于停了。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那一夜的喧嚣与混乱,似乎都要随着这黎明的到来而暂时平息。
青鸢站在人群散去的街角,弯腰拾起地上那片已经湿透了的、残破不堪的香囊碎布。
她轻轻拍去上面的泥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庞,然后将它郑重地按在胸口。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屋脊,望向那座巍峨深邃的皇宫。
在那最高的宫墙之上,有一盏整夜长明的红灯笼,那是华贵妃寝殿的标志,也是这后宫权势的象征。
“噗。”
仿佛是风吹过,那盏红灯笼突然晃了晃,然后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在那一瞬间,整个寝殿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青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是复仇者特有的快意与苍凉。
“娘娘,您烧的是纸。”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我们烧的,是人心。”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
东市的街道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衡记当铺那扇紧闭的大门后,隐隐透出一股焦糊味。
那味道很淡,却带着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燥热。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看不见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