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被那枚幽蓝的毒针彻底冻结。
那抹诡异的蓝色,在初升的日光下,像一颗来自深海的眼泪,明明灭灭,看得人心头发慌。
所有人的呼吸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里又干又涩,吞咽一下口水都觉得刺痛。
百官队伍里,离得近的几位大臣,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的铁器,想转头去看华贵妃,又不敢,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死命地瞟。
那眼神里的惊恐、猜疑、还有一丝丝幸灾乐祸,混在一起,简直是年度大戏。
华贵妃的脸,彻底垮了。
那张精心保养的脸,此刻像是被风干了的橘子皮,皱缩,惨白,连嘴唇都在哆嗦。
她死死盯着苏烬宁头顶那根针,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怎么会?
假死散的药效,林墨那个贱人不是说……
不对!
一股寒气从她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炸得她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她上当了!
从头到尾,从那碗压根没送出去的参汤,到这顶她亲手递过去的凤冠,全都是个套!
这个小贱人,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假死!她是要自己死!
“来人!”
华贵妃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回过神,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声音劈了叉,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苏氏妖后,意图行刺!给本宫拿下!”
她这一嗓子,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哐啷——”
殿前广场两侧,早已埋伏好的甲士如潮水般涌出,明晃晃的刀枪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甲叶摩擦碰撞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是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又急又密。
禁军副统领一马当先,他头盔下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昨晚一夜没睡,此刻正处于亢奋与疯狂的边缘。
他高举环首刀,刀锋直指紧闭的太和殿殿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奉先帝遗诏,清君侧,诛妖后!挡我者死!”
那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几个胆小的文官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了。
“冲!”
一声令下,前排的甲士举着盾牌和长刀,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朝着太和殿的台阶发起了冲锋。
百官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往两边躲,生怕被踩成肉泥。
一时间,官帽掉了,朝靴跑丢了,场面狼狈得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鹌鹑。
“砰!”
副统领一脚踹在朱漆殿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甲士抬着一根巨大的撞木,正准备合力撞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咚、咚、咚……”
一阵整齐划一、沉重如山岳的脚步声,从广场的另一头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正在冲锋的甲士们动作一滞,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副统领也停下了动作,脸上的疯狂凝固了。
只见长长的宫道尽头,青鸢一身素衣,独自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
清晨的寒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袖,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即将乘风而去的孤鸟。
她的手里,高高举着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从火漆印上拓下来的、已经碎裂的红色残骸,被小心地镶嵌在一块乌木令牌上。
虽然碎了,但那上面属于帝王私印的龙纹一角,依旧清晰可辨。
“先帝亲授‘守心营’,”青鸢的声音清冷如冰,却盖过了在场所有的嘈杂,“只听凤印调遣,护皇后周全!”
守心营!
这三个字一出来,副统领身后,三百名身穿禁军甲胄、但臂上都系着一圈黑色布条的士兵,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眼中狂热的血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挣扎和痛苦。
副统领脸色大变,厉声喝道:“胡言乱语!你们忘了苏家是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
“唰——!”
三百名“守心营”旧部,在一瞬间,整齐划一地转身,手中长刀出鞘,冰冷的刀锋,齐刷刷地对准了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以及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华贵妃。
刀锋如林,寒光胜雪。
整个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风吹过刀刃时,发出的“呜呜”声,像鬼哭。
副统领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他想不通,这些人明明恨透了苏家……
不,不对!他们恨的是构陷苏家的奸佞!
而就在此刻,“吱呀”一声长吟,沉重的殿门,从内向外缓缓打开。
一道素白的身影,在林墨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出来。
晨光穿过门缝,像舞台的追光一样,精准地打在苏烬宁的身上。
她头戴素冠,鬓插梅枝,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一双眸子却清明如洗,亮得惊人。
她没死。
她竟然真的没死!
广场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像是几百个破风箱在同时抽气。
华贵妃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幸好被身边的李嬷嬷死死扶住。
“本宫未死,”苏烬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因这江山,尚有忠魂未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旁的林墨,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撸起了自己的衣袖。
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臂上,赫然印着一片灰黑色的印记。
正是昨夜那捧混着银血诏书粉末的梅枝灰,在体温和药力的催化下,此刻在日光中显现出了真容。
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同烙印一般,清晰地浮现在皮肤上。
——苏氏承统。
笔锋、力道、神韵,与宗庙那本《承统录》上先帝的笔迹,一模一样!
这下,连最顽固的保皇党都傻眼了。
这玩意儿,做不了假!
“贵妃娘娘,”青鸢从台阶上走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黄绫,她“哗啦”一下展开,高声念道,“私通北狄,倒卖军粮三万石,铁器五百箱,证据在此。诸位若继续助纣为虐,便是同罪!”
那黄绫上,密密麻麻盖满了十二座庄田的地契印鉴,最下方,正是那枚刚刚还在她手中高举的、从火漆上拓下来的龙纹私印。
这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噗通”一声,户部尚书第一个越众而出,跪倒在地,双手高高呈上一本奏折:“臣,户部尚书张文远,已查封华氏所有关隘产业,请皇后娘娘示下!”
他这一跪,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禁军的士气,瞬间崩塌。
甲士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凶狠变成了茫然,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
“哐当、哐当……”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兵器,紧接着,兵器落地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华贵妃浑身都在发抖,她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她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尖锐的簪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眼神怨毒地盯着苏烬宁:“苏烬宁!你赢了!但本宫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好过!”
说罢,她便要用力刺下。
“等等。”
苏烬宁抬了抬手,声音不大,却让华贵妃的动作顿住了。
“死?”苏烬宁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太便宜你了。”
她侧过头,对青鸢吩咐道:“去,把我们为贵妃准备的‘礼物’,抬上来。”
片刻之后,一队宫人抬着一排排的架子,走上了太和殿广场。
架子上,挂着一盏又一盏素白的灯笼。
七百二十三盏。
每一盏灯笼上,都用黑墨写着一个名字。
那是三年前,贡盐案中,被冤杀曝尸的所有人的名字。
灯笼被一盏盏挂上宫墙,挂在了当年那些尸体被悬挂的地方。
风吹过,白幡般的灯笼轻轻摇晃,像七百二十三个不散的冤魂,在无声地哭嚎。
华贵妃的眼睛瞬间红了,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疯了一样想要冲过去,却被两名“守心营”的士兵死死按住。
“三年前,贡盐案,七百二十三条人命,”苏烬宁的声音像淬了冰,“今日,该还了。”
就在这时,朝阳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的束缚,万道金光铺满了整个皇宫。
广场的尽头,萧景珩一身玄色铁甲,腰佩长剑,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没有看地上跪着的华贵妃一眼,甚至没有扫视那些丢盔弃甲的叛军。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苏烬宁一个人的身上。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苏烬宁面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向她伸出了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吉时已到,皇后。”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暖流,瞬间驱散了广场上所有的肃杀与冰冷。
苏烬宁看着他,晨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成两簇金色的火焰。
她将自己冰凉的指尖,轻轻放入他温热的掌心。
素白的梅枝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着远方冷宫里,那棵在积雪下,悄然破土而出的新芽。
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掌心温度的那一刻,她左眼的视野深处,那片熟悉的、不祥的灰雾,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毫无征兆地,再度缓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