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下缓缓运转。朝廷正式颁布的旨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至各个官署。与威远军的“有限合作”框架开始启动,相关的文书往来与职责划分,在尚书省与吴王府之间悄然流转。威远使团也从略显局促的四方馆,迁入了城内更为宽敞、守卫也更为森严的专用涉外邸舍。使团长陆文渊带着副手,开始与礼部、鸿胪寺的官员进行繁琐而必要的礼仪磋商与初步条款谈判。而真正核心的、关乎实际利益的技术层面接触,则被严格限定在了格物院的高墙之内。
陈默不顾孙十常的劝阻,拖着远未痊愈、时常被隐痛和眩晕侵袭的身体,亲自来到了格物院的核心建筑“博闻堂”。这里即将举行双方首次实质性的技术交流会议。与会者除了墨衡、孙十常这两位格物院的灵魂人物,还有将作监、少府监专精冶炼、营造的几位顶尖大匠,以及兵部武库司派来的代表,可以说汇聚了大唐在工艺与技术领域的精华。威远军方面,则由陆文渊与一位名叫周岩的年轻技术官出席。周岩看起来不过三十许岁,面容普通,气质沉稳,眼神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透彻。
会议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与客套,直接切入主题,风格迥异于常见的朝廷奏对。周岩首先展示了威远军带来的几样“见面礼”:第一样,是一块巴掌大小、泛着暗银色流光的金属片,其硬度与韧性经过简单测试,让在场的几位大匠连连咋舌,远超他们所能炼制的最佳百炼钢,重量却轻了近三分之一;第二样,是一卷绘制在特制绢帛上的、关于高炉结构改良以大幅提升热效率,以及一种名为“焦炭”的新型高效燃料制备工艺的详细流程图解,步骤清晰,数据明确;第三样,则是一套以图文并茂形式阐述的、系统而严谨的战伤处理与防感染操作规范手册,其中甚至提到了“微虫”(即微生物)在伤口感染中的作用,并提出了沸水消毒、隔离处置等超越时代的概念。
这些并非能瞬间改天换地的“神器”,却恰恰是当前大唐在军工锻造、民生基础、医疗救护等领域最急需、也最有可能在短期内理解、消化并转化为实际生产力的“硬核知识”。墨衡拿着那块合金样品反复摩挲敲击,眼神炽热;几位大匠围着工艺图激烈讨论,时而恍然大悟,时而争辩不休;孙十常则捧着那套医疗规范,看得须发微颤,连声道“微虫致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博闻堂内,迅速充满了务实而热烈的学术争鸣气氛,甚至就几个技术细节的实现难度与材料替代,唐方专家与周岩之间也展开了有来有往的专业辩论。
陈默坐在主位,苍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目光始终清明。他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威远军所展示出的,是一种清晰可见的、成体系、有脉络可循、并且愿意在限定范围内进行实质性分享的知识传承态度。这与“冥渊”那种不择手段、充满毁灭与掠夺意味的疯狂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无疑进一步印证了沈沧海关于“守护”与“秩序”的说法。从最务实的角度看,这样的合作,确实能实实在在推动大唐在许多基础领域的跨越式进步。
然而,陈默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保留与界限。周岩在解释某些材料之所以具备特殊性质,或者某些工艺需要特定能量环境时,言辞总会变得谨慎而模糊,多用“根据先民遗留的残缺记载推测”、“需要配合特定地域出产的稀有矿物”等说法一笔带过。显然,关于驱动那些黑色巨舰的核心能源原理、直接源自“遗骸”的超前材料合成技术等最核心的部分,威远军丝毫没有交出的打算。这是他们合作的底线,也是大唐必须清醒认识并保持警惕的地方。
会议中途休息时,陈默借机将陆文渊请到一旁僻静处,低声询问关于意识层面遭受侵蚀、以及能量残留是否有更深入的治疗或化解方法。陆文渊闻言,面色也凝重起来,坦言道:“陈大人,不瞒你说,意识侵蚀与异种能量残留,即便在我威远内部,也属于最棘手的研究领域之一。‘冥渊’所驾驭的那种紫色侵蚀能量,以及某些高危‘遗骸’自带的精神污染,其机理复杂难明,目前公认的有效手段,主要还是以强大的封印术进行隔离阻断,辅以受害者自身坚韧的意志力进行长期对抗与消磨。” 他略作迟疑,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非纸非绢的银色书册递给陈默,“这是我威远军内部用于锤炼精神、稳固心志的基础法门,名为《凝神锻识初篇》。或许对稳定你的情况有所帮助。但需知,此法门仅为辅助,犹如为堤坝增添沙石,真正抵御洪流、消化异物的,终究是堤坝本身——即个人心志之强弱。”
陈默郑重接过,入手微凉,书册上的文字并非汉字,却奇异地能让他理解其意。他道谢后收起,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意识深处那点如同冰屑般潜伏的“异物”,其性质之诡异、扎根之隐秘,恐怕远非这基础法门所能轻易解决。它如同一个沉默的共生体,或者一个等待未知指令的休眠种子,所带来的潜在威胁,或许远超目前的医学认知和威远军提供的常规应对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