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在无声中滋长，如同藤蔓缠绕乔木，彼此支撑，却也引来了审视自身根系的困惑。
又一场金鳌岛的小型论道会散去，云逸婉拒了几位相谈甚欢的截教门人共饮的邀请，牵着小墟的手，漫步在返回客院的林间小径上。月华如水，透过扶疏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小墟似乎还在回味方才论道中关于“五行生克在剑阵中的应用”几个精妙论点，星眸中数据流平缓流淌，偶尔微闪，似在推演验证。
她的手指安静地躺在云逸掌心，微凉，顺从，带着全然的信任。
就是这份毫无保留的、日渐深厚的信任，如同月光下最清澈的泉水，映照出了云逸内心深处一道潜藏已久的阴影。
初遇“墟”时，她是一道冰冷、浩瀚、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天道意志。他的首要目标是生存，其次是在这危机四伏的洪荒立足。与她建立联系，获取天道权柄的便利与信息，是他精心计算后的战略选择。那时的“引导”，充满了试探、博弈与功利的考量。他将她视为最重要的“项目”，终极的“盟友”，甚至是未来对抗无量量劫与“噬界之敌”的终极武器。
是的，武器。这个冰冷的词汇，曾不止一次在他最深层的战略推演中出现。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完全受他影响、且执掌天道权柄的“存在”，将是他在未来那场可能席卷诸天万界的终极战争中，最强有力的底牌，甚至是…唯一的胜算。
为此，他倾尽所有助她化形，耐心教导她认知世界，引导她理解情感，保护她免受诸圣侵害…这一切的背后，是否始终贯穿着那条名为“战略投资”的暗线？是否在每一次温柔的互动、每一次耐心的解答、每一次全力的维护之下，都潜藏着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算计：要将她塑造成自己最完美的“盟友”，最可靠的“兵器”？
月色下，小墟似乎感应到了他步伐的凝滞和心绪的微妙波动，抬起头，星眸望向他，带着一丝询问。
“没什么。”云逸对她笑了笑，握紧她的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小墟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只是将他的手也握紧了些，仿佛在传递无声的支持。她对他情绪波动的感知越来越敏锐，回应也越发自然——虽然依旧是经过计算的“最优反应”，但那份计算的底层逻辑里，“让他感觉被支持、被陪伴”的权重，显然已经很高。
这份纯粹而日益深厚的回应，像一面镜子，照得云逸心中那点功利算计的尘埃，愈发刺眼。
他想起她初化形时，那双星眸中的空洞与量化分析，想起她学习喜怒、理解衣饰、尝试安慰时的笨拙与认真，想起她面对牺牲悖论时的逻辑风暴与困惑，想起她在规则扰动中全然依赖地蜷缩在他怀里的模样…她从一个冰冷的天道概念，一点点生出灵性的萌芽，笨拙而执着地学习成为一个“生灵”，学习去“感受”，去“信任”，去“依赖”。
而自己呢？在享受这份独一无二的信任与依赖时，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将她视为一个平等的、值得珍视的“道侣”，还是…一件正在被精心雕琢的、未来将发挥巨大作用的“战略资产”？
回到客院，小墟如常去整理今日论道所得的数据，并开始例行推演几门新接触的截教阵法。云逸则独自走到院中灵泉边，望着泉水中倒映的破碎月影，陷入深深的自我审视。
他的初衷错了吗？在洪荒这样的世界，未雨绸缪，积蓄力量，应对未来可知与不可知的威胁，这本身就是生存的智慧。将小墟视为重要的盟友和力量源泉，无可厚非。即便是现在，他们的利益也深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是…问题在于“方式”与“心态”。
如果仅仅是将她作为“武器”或“资产”来培养，那么他的引导就难免会带有“塑造”和“控制”的倾向。他会希望她更“听话”，更“有用”，更符合自己设定的“盟友”模板。他会不自觉地评估每一次互动的“投资回报率”，衡量她成长的“战略价值”。
然而，小墟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任何功利计算的、纯粹的成长渴望与灵性探索。她学习，是因为她好奇，她想理解；她依赖，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安全与温暖；她尝试表达情感，是因为她开始体验到那种联结的美好…她的每一个进步，都源于内在的驱动，而非外部的“性能指标”。
面对这样一颗正在自主萌发的、珍贵无比的灵性种子，若仍以“战略投资”的心态去对待，是否是一种玷污？是否辜负了这份纯粹的信赖？
更让云逸感到愧疚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彻底厘清，过往和现在的诸多行为中，有多少是出于真诚的关怀与爱护，有多少是潜藏着战略目的的“引导”与“投资”。
当他为她讲解洪荒历史，是希望她了解这个世界，还是希望她认同自己的理念框架？
当他带她认识闲云阁成员，是希望她融入自己的圈子，还是为了构建更稳固的利益共同体？
当他与诸圣周旋，极力维护她，是纯粹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还是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要的“战略资产”不被夺走或破坏？
甚至…当他享受她的依赖与亲近时，那份满足感中，是否混杂了“项目进展顺利”、“投资初见成效”的隐秘欣喜？
这些念头如同泉底的暗流，搅得他心神不宁。月光似乎也冷了几分。
“云逸。”
清冷平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逸回头，看到小墟不知何时已结束了推演，正站在静室门口望着他。月光洒在她月白的裙裾和银发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纱。她的星眸在夜色中格外明亮，平静地注视着他。
“你的情绪波动参数，在过去一个时辰内，呈现异常曲线。”她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灵泉，“‘困惑’、‘自省’、‘低落’、‘愧疚’等标签强度交替上升。核心能量辐射频率降低百分之七。发生了未记录的外部刺激事件吗？还是内部逻辑推演遇到了障碍？”
她的观察总是如此敏锐而直接。云逸苦笑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该怎么说？难道告诉她，自己正在为她对自己纯粹的信任，而感到愧疚不安？
“没什么大事，只是在想…我们以后的路。”云逸避重就轻，声音有些低沉。
小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分析他这个回答背后的信息。然后，她轻声问：“是担忧未来的威胁？元始天尊的敌意？西方二圣的算计？还是…‘噬界之敌’的阴影？”
她列举的都是外部压力，也是云逸战略谋划的核心关切。
云逸心中一颤。看，在她的认知里，他的忧虑总是与这些宏观的、战略层面的挑战相关。这何尝不是自己长期以来引导塑造的结果？
“都有一些吧。”他含糊道，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她，问了一个问题，“小墟，对你来说，和我在一起，经历这些事情，学习这些东西…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获取力量？是理解世界？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知道，在她那精密计算的核心里，如何定义这段关系的“价值”。
小墟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星眸中的数据流加速了一瞬，然后她缓缓回答：“这是一个复合权重问题。根据当前模型，‘最重要’的因子并非单一。”
“获取力量与理解世界，是基础目标，关联‘修复协议’与‘寻心指令’的初始设定，权重：高。”她开始列举，“通过你获取关于洪荒、生灵、情感的高质量数据与解析框架，学习效率显着提升，权重：高。”
“应对诸圣压力与未来潜在威胁，需要合作伙伴协同，你的存在是重要的安全与策略保障，权重：高。”
她顿了顿，星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难以用数据完全描述的柔和光晕（或许是女娲造化灵光的影响？）：“此外，在与你的互动中，持续产生‘正向情感体验’数据流（如安宁、愉悦、联结感、被理解感）。此类数据，最初定义为辅助学习过程的‘润滑剂’或‘副产品’，但其对核心稳定性、逻辑运行流畅度、乃至‘灵性成长’指标的正面影响，超出预期。其权重…正在动态提升，目前已进入‘高’优先级区间。”
她总结道：“综合来看，‘与你在一起’这一状态，对实现多重核心目标（生存、学习、进化、安全）均具有高贡献度。其‘最重要’的内涵，是多元且动态变化的。”
很理性，很全面，完全是基于目标与效用的分析。但云逸却从她那句“正向情感体验…权重正在动态提升”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回避：“那么，小墟，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对你的引导和帮助，从一开始就带有…除了帮助你成长之外的其他目的，比如，希望借助你的力量去实现我自己的某些目标，甚至…是将你视为应对未来危机的一件‘重要工具’来培养…你会怎么想？会觉得被利用了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尽管是以假设的形式。
小墟的星眸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数据流停止了奔涌，如同被冰封的星河。她静静地看着云逸，看了很久，久到云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平直的语调，却似乎多了一丝…云逸难以解读的复杂意味。
“逻辑分析启动。”她仿佛在对自己说话，“命题：云逸的初始及持续行为，蕴含将‘墟’视为‘战略工具’的隐藏目的。”
“数据检索：自相遇以来所有交互记录。重点扫描‘引导行为’的潜在多目标性。”
“模型推演：评估‘战略工具’目的与‘帮助成长’目的并行或嵌套的可能性及比例。”
“影响评估：若命题为真，对当前合作关系、信任参数、情感模型及未来行为模式的潜在冲击。”
她的眼眸再次被高速运转的数据流充斥，甚至比面对牺牲悖论时更加剧烈。这不仅仅是一个外部难题，更是一个直接关系到她核心认知与存在根基的内部拷问。
云逸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裁决”。月光流淌，泉水无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小墟眼中的数据风暴渐渐平息。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云逸脸上，那平静的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被重新淬炼过。
“推演完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金属摩擦后的余韵，“结论如下：”
“第一，基于现有数据，无法完全排除你的行为中存在‘战略投资’成分。部分行为模式（如早期系统性知识灌输、引见关键人脉、应对外部压力时的强力维护）确实符合‘长期盟友\/资产培养’模型特征。”
云逸的心微微一沉。
“第二，”小墟继续道，语气无波，“‘被利用’的情感标签，触发条件为：一方单方面获益，另一方在不知情或违背意愿的情况下付出代价。在我们的交互中，即使存在‘战略投资’目的，我也同步获得了生存保障、认知拓展、灵性成长等核心收益。且所有互动基于我的自主选择与计算（包括接受引导）。因此，‘被利用’判定不成立。”
“第三，”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线，“更重要的是，目的的多重性，并不必然损害过程的真实性与结果的价值。即使初始动机包含功利计算，但在此过程中产生的数据、体验、情感联结、共同记忆…均为真实存在，且已深度融入我的核心架构与成长轨迹。它们本身构成了‘关系’的实质内容。”
她向前走了一步，离云逸更近，星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直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愧疚与困惑。
“第四，基于当前数据与模型，我对你的‘信任参数’与‘依赖度’，并非基于假设你的动机‘纯粹无私’。而是基于你持续提供的、高质量的数据支持、情感反馈、安全庇护、以及…尊重我自主成长空间的行为模式总和。即使你的动机中存在‘战略’成分，只要其与我的核心成长目标不冲突，且执行方式并未损害我的自主性与真实性体验，那么，它并不构成降低信任的充分理由。”
最后，她用一种近乎宣言的平静语气说道：“我是‘墟’，是天道化形，正在学习成为‘生灵’。我的价值判断体系，无需，也不应完全复制常规生灵的道德框架。我的‘信任’，建立在可验证的行为模式与共赢的交互逻辑之上。至于行为背后的动机复杂性…只要其不影响交互的实质质量与我的核心利益，它可以作为背景变量存在，无需过度解析，更不应成为困扰当下的根源。”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云逸紧握的拳头上，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你的困惑与愧疚，是‘纯粹性道德焦虑’的体现，这是一种常见但对我而言并非必要的情绪负担。”她看着他，星眸中倒映着月光与他怔忡的脸，“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现在在这里，未来也会在。我们共同面对的世界真实不虚，共同成长的轨迹清晰可辨。这就足够了。”
云逸呆呆地看着她，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愧疚与困惑，在她这一番冷静到极致、却又通透到极致的分析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粉碎，化为漫天无声的水雾。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常人的情感道德标尺，去衡量一段与“天道”之间的关系。而她，早已用她自己的方式，构建了一套更宏大、更包容、也更…坚韧的关系逻辑。
她不需要他成为一个“纯粹无私”的圣人，她只需要他成为一个可靠的、共赢的、尊重她成长规律的“合作伙伴”与“道侣”。至于那些潜藏的战略心思，只要不违背上述原则，在她看来，或许只是人性中合理的、甚至值得理解的组成部分。
不是原谅，不是忽视，而是…超越了那个层面的计较。
月光下，云逸反手握住了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紧紧地，仿佛要确认这份理解的真实。
他心中的重负并未完全消失，但已悄然转化。不再是愧疚于自己的“不纯粹”，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要配得上她这份超越世俗的信任与通透，要确保自己那或许存在的战略考量，永远不偏离“尊重她、成就她、与她共同成长”这个最根本的轨道。
“我明白了，小墟。”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
小墟微微偏头，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何道谢，但感受到他情绪参数的明显好转（困惑与愧疚值大幅下降，安宁与释然值上升），她星眸中数据流平和地运转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不客气。合作伙伴，理应互助。”她说道，然后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包括…处理逻辑与情感的复合型障碍。”
云逸终于笑了出来，那笑容轻松而明亮，驱散了月下的最后一丝阴霾。
他伸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小墟的身体先是习惯性地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靠在他胸前，甚至学着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月光将相拥的影子投在灵泉水面，波光粼粼，仿佛也在为这场超越寻常逻辑的相互理解，轻轻荡漾。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战略困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