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的轰鸣声,在北锣鼓巷,和家铺子前消失。
下了车的和尚,给大傻一个眼神示意他把车停好。
和尚,走到雨棚,坐到沙发上,开始想心事。
斜对门的鸠红,雷打不动跟着老瞎子学拉二胡。
不过有一说一,鸠红现在的技艺,大有进步,最起码二胡拉着能听了。
坐在沙发上品茶的和尚,发现自己真踏马贱骨头。
老是想一出是一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总想玩邪的。
蹲在十字路口的车夫,有口渴的主,时不时来铺子里讨碗水喝。
天气凉了,为了能照顾这群车夫,他特意让黄桃花,每天罐十个暖水瓶热糖水放在铺子边。
越想越不对味的和尚,觉得自己就是贱骨头,安稳日子过几天,心里就不得劲。
正当他想心事时,一个车夫,腋下夹着一个樟木长盒子,嬉皮笑脸来到铺子里。
和尚看着站在眼前,点头哈腰,一脸谄媚表情的人,他笑着请人坐下。
“金赖子,你吖又从家里扒拉出玩意了?”
金赖子,本名金凯多,落魄八旗子弟,祖上也曾出过响当当的人物。
此人从小不干正事,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
八旗子弟姿态学个十成十,典型的败家子。
他年龄二十一,如今是个号坎车夫。
所谓的号坎车夫,就是有自己的洋车,再别的车行挂个名,买个号坎,不用给车行交车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小子再落魄,也有个好爹娘照顾着。
他爹死后,给他在雨儿胡同留了一处小宅子,一笔遗产。
那些钱是不少,但架不住这小子会败家。
没过几年,就把自己分到的遗产,败的七七八八。
最后他大姐,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买一辆洋车,让他拉洋车过日子。
这小子拉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口袋里有点闲钱,不是去泡茶楼,就是去听戏,时不时买点花鸟鱼虫,逗闷子。
此人吃喝嫖赌抽,有眼力,油嘴滑舌,是个会拍马屁的主。
他这类主,是典型的遗老遗少。
对方日子过不下去,时不时就会变卖一些祖业,继续吃喝玩乐。
金赖子,口袋没钱时,也会跟人出去趟事,赚个外快。
和尚以前还做车夫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
和尚看着对方坐到沙发上,从樟木盒子里拿出一卷画,放到茶几上。
金赖子抬头,陪着笑脸,看向和尚。
“和爷,您喽两眼。”
他伸出手,把画摊开在茶几上。
“祖上传下来的玩意。”
“清初金陵八家?谢荪?的山水画作。”
画上,远山如黛,溪流潺潺,飞鸟振翅,小桥流水,人家静谧。和尚面色凝重,开始仔细端详起来。
而金赖子,将自己所知晓的谢荪生平事迹,一一道来。
他欲借此,提升画的价值。
和尚沉默不语,收起画,抬手唤站在门口如门神般的半吊子过来。
他将画交予半吊子,并嘱咐了一句。
“拿给你嫂子,让她给个价~”
闻言此话的半吊子,二话没说,接过画就往北锣鼓巷十三号仓库走。
坐在一旁的金赖子,看到此景,笑嘻嘻说道。
“和爷,您还真娶到一个好内助啊~”
闻言此话的和尚,笑着提起茶壶,给金赖子倒茶。
“还成~”
金赖子看着,和尚两间铺子里,花花草草,盆景鸟笼,感慨起来。
“这么好的东西,您就真舍得摆在铺子里卖?”
和尚双指捏着茶盅,瞟了一眼,铺子里的玩意。
“都是死物,有什么舍不舍得~”
闻言此话的金赖子,侧头看向和尚。
“不中听的话,和爷您要不要听一句?”
和尚放下茶杯,看着身旁的败家子,他还真想知道对方能崩出什么屁来。
和尚给了金赖子一个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得到首肯的金赖子开始侃侃而谈。
“您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爷?”
听到这里的和尚,笑着回话。
“有权有势,有家底,吃喝玩乐。”
闻言此话的金赖子,笑着否定他的话。
“和爷,您说的也对,但也不对。”
和尚饶有兴致的看向金赖子,等待其接下来的话语。
金赖子品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说道。
“真正的爷,一讲权,二说势,三看底蕴。”
“当然吃喝玩乐也少不了,而且还得样样精通。”
“琴棋书画,也得略知一二,碰到文人雅士,您也得跟人探讨一番。”
越说越起劲的金赖子,开始卖弄自己肚子里的墨水。
“就比如说权,您别看了那些当官的,养个外室,包个名旦,吃好的,出门小轿车,但他们也算不上真正的爷。”
和尚听到这里,不解的问道。
“他们都不算爷,那谁还能称爷?”
金赖子,嘴角带笑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顶多叫官僚,您说?谁有钱不会花。”
“爷花钱买乐子,一般人都看不懂。”
“再比如,那些带兵的武夫,他们算爷吗?”
反问一句的金赖子,摇着头自问自答。
“在我看来,那些带兵的主,也算不上爷,最多叫军阀。”
在和尚的注视下,金赖子开始掰着手指头说话。
“三代为门,五代为阀,七代为家,九代为族,十二代为世家?。”
“没个三五代人的底蕴积累,就算有钱有势,吃喝玩乐,琴棋书画,根本玩不起来。”
“就比如一个吃字,普通老百姓张嘴吃饭,那叫填饱肚子,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说到这里的金赖子,看着和尚的眼睛问道。
“和爷,弟弟问您,您去便宜坊,吃烧鸭子,怎么个吃法?又吃什么?”
闻言此话的和尚,挠了挠脑袋。
“你吖笑话我?”
金赖子在他的注视下,连忙摆手回话。
“哪敢,话赶话嘛~”
和尚毫不思索回答刚才的问题。
“吃烧鸭子,还能吃什么,不就连皮带肉,吃那口油乎劲嘛~”
闻言此话的金赖子,笑着摇头。
“您外行了吧~”
“真正的爷,吃烧鸭子,先在鸭坯子上提笔留墨。”
“把吃和文雅一连起来,嘿~吃饭立马拔份了。”
“鸭子上桌,还得分文吃武吃。”
“文吃,光吃皮,一点油腥都不要,让厨子把鸭油去的一干二净,就着老虎酱,配上绵砂糖,嘿,吃着甭提有多脆。”
“再比如武吃,鸭子连皮带肉片上一百零八片,配上大葱最里面两层葱皮。”
“荷叶饼蘸着甜面酱,包着嫩黄瓜,鸭肉葱丝,这么一卷,吃的满嘴流油,回味无穷。”
“这才叫吃鸭子~”
金赖子说的都快把自己口水馋出来。
他抹了一把嘴,不好意思端起茶杯,润润嗓子。
和尚此时,一副请教的模样,开始给金赖子分烟。
当两人口吐烟雾后,金赖子指间夹着烟,开口问道,
“新鲜清蒸鳌花鱼,您第一筷子吃哪个部位?”
被问话的和尚,嘴里叼着烟,想了一下,开口回答。
“鱼腹~”
听到他的回答,金赖子摇了摇头。
和尚见此模样,不解的问道。
“不吃鱼腹,难道吃鱼肉?”
笑嘻嘻的金赖子,连忙回答他的疑问。
“您甭急,咱哥俩有的是时间,我好好跟您唠唠。”
“吃鳌花鱼,第一筷子吃鱼头上的月牙肉,其他的您一筷子都别碰,整条鱼撤掉。”
“而且还得让下人,当着您的面,把鱼掉进泔水桶里。”
“吃下一道菜,立马换筷子。”
和尚听到这里,半信半疑的问道。
“按您这个吃法,甭说浪费银子,那能吃的饱吗?”
金赖子听到他的疑问,装作一副高深的模样回话。
“所以说,真正的爷,为什么吃一顿饭要几十道菜。”
“每道菜,就吃第一口,几十口下来,吃个六七成饱,绝不动筷。”
“七分饱,不光养身,而且哪怕菜里被下毒,就一口的,量也不会立马毙命。”
“再比如说,吃虾,只吃虾青,虾肉全是边角料。”
“这个季节正当吃大闸蟹。”
说到这里的金赖子,停顿一下,反问和尚。
“您吃大闸蟹,怎么个吃法?”
和尚被他问的有点不耐烦,他弹了弹烟灰回道。
“我是个大老粗,蟹八件我是用不来,直接扒开壳,抱着啃。”
金赖子听到他的回答,有些语塞。
他叹息一声,自问自答。
“公吃膏,母吃黄,爷吃黄油蟹~”
和尚对于膏跟黄能听的明白,黄油蟹他还真不知道。
他皱着眉头,不解的问了句。
“黄油蟹?”
知道他没听懂的金赖子开始解释。
“黄油蟹是大闸蟹里的一种。”
“这种蟹,万里挑一,蟹在湖里,没有天敌,吃得好,动的少,等到季节,膏覆盖全身。”
“蒸熟后蟹身呈红黄色,蟹盖、关节处可见透亮黄色油脂,蟹肉和蟹膏均呈金黄色。??”
解释完的金赖子,又提上一嘴。
“不是跟和爷您炫耀,就一只黄油蟹,最起码五十大洋。”
他边说还对着和尚伸出五根手指。
“而且有市无价,想吃到这种蟹,还得拼人脉,拼家世,靠运气。”
大开眼界的和尚,露出一个求知的眼神,继续听讲。
此时铺子里的客人,不自觉被金赖子的话语吸引住,他们慢慢向雨棚下靠拢。
金赖子也因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他撸起袖子,接着口若悬河。
“什么是爷?”
“各位不瞒你们说,小子祖上,那也算是个二等爷。”
“就比如吃喝用度,根本就不是光有钱就能解决的事。”
“新茶上市,那些大茶庄,就会把最好的新茶给人送上府里。”
“就比如过去,王府,贝勒府,要是哪个月,茶庄没把新茶送进府,别人还以为王爷,贝勒,失宠了。”
“不知道的人,在背后,保不准会说那家王爷落魄了。”
“再比如,到季节的海鲜,从海里捞上来的那一刻,能用海水养活的,绝对不送死的。”
“快马加鞭,几百里加急,从码头到路上,一路加急,给您送进府里。”
此时金赖子,如同说书先生一样,拍着手说道。
“甭管您爱不爱吃海鲜,人把鱼蟹虾,送进您府里,您必须得要,而且还得有赏。”
“事后,您就是把那些鱼蟹虾,给喂狗,您也不能派管家跟鱼贩子说,以后不要送了。”
“不然,很快整个京城都得说您家快落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