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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坚硬冰冷的石墙,突然“活”了。

不是崩塌,而是渗水。

密密麻麻的水珠从那些字迹的笔画里渗出来,汇聚成流,顺着墙面蜿蜒而下。

那水是温热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墙在哭。

一直蹲在墙角的那个小满,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伸出那只枯瘦的小手,接住了一滴从“听话”两个字上滴落的水珠,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送进了嘴里。

“咳!咳咳咳!”

小满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动静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

“哇”的一声,她吐出了一团黑乎乎的絮状物。

蓝阿公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团黑絮。

借着火光一看,老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哆嗦着手把那团黑絮在掌心展开——那哪里是什么絮,分明是一段不知道被什么手段强行压缩、揉碎了的记忆残片。

即使模糊不清,所有人还是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蛊师,正站在一方翻滚的血池中央。

他手里抓着一把还沾着奶渍的婴儿乳牙,一颗颗扔进鼎里。

每扔一颗,他的嘴唇都在动。

蓝阿公死死盯着那嘴唇的开合,读出了那句没声音的咒语:

“母不哀,则祭不成;心不死,则蛊不生。”

老头的手一抖,那团黑絮掉在地上。

“畜生……全是畜生啊!”蓝阿公猛地一跺拐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扭曲成了暴怒的狮子,“他们根本不是要娃娃的魂!这帮狗日的,是要拿当娘的这一口心头血怨气,去养他们的长生蛊!咱们这三十年的眼泪,就是他们的肥料!”

话音未落,那边的顾一白动了。

他脚尖一点,身形像只狸猫般窜了出去。

七枚引恸钉被他以极快的手法,钉进了通往地下主窖的七个地脉节点。

“小满!那东西给我!”

顾一白大喝一声,从小满吐出的残秽里捻起一缕黑气,直接按在了早就备好的一支香上。

那香通体漆黑,叫“逆祭香”,是专门用来把吃进去的香火给吐出来的损招。

香头一点燃,没有火星,只有七道肉眼可见的螺旋青烟,顺着那七枚钉子钻出来的孔洞,像钻头一样直贯地底。

轰隆隆——

大地深处传来一阵闷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底下翻了个身。

半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啼鸣。

怒哥从地缝里冲了出来,这一趟它明显吃了大亏,半边翅膀耷拉着,羽毛上全是湿漉漉的红泥。

“接着!”

怒哥爪子一松,一块巴掌大的东西掉了下来。

那是一块软化的墙皮,像是从什么生物的胃壁上硬撕下来的。

墙皮上,赫然印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掌印。

那掌印不大,五指张开,指节扭曲,明显是从里面往外拼命拍打留下的。

阿朵伸手接住那块墙皮。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个掌印的瞬间,她体内的原始真蛊猛地跳动了一下,一股钻心的剧痛顺着指尖直冲脑门。

眼前的景象变了。

她不再站在清源村,而是置身于一片漆黑黏稠的岩层之中。

无数个模糊的身影跪在地上,那是之前那三十年里死去的母亲们。

她们面无表情,机械地把双手插进自己的胸膛,一点点把心脏挖出来,化作墨汁,去浇灌那些刻满名字的石碑。

随着心脏离体,她们的脸开始模糊,五官像是蜡一样融化,最后变成了一张张没有脸皮的空白面具。

她们在遗忘。

“他们要的不是名字……”阿朵猛地收回手,大口喘息着,额头上冷汗如雨下,“他们是要我们在心里,亲手删掉自己当娘这件事。只要忘了,那股子绝望就是最纯粹的毒。”

死一般的寂静中,小满忽然抬起头。

这个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像个木偶般的孩子,第一次有了属于活人的表情。

她死死盯着那道还在冒着青烟的地缝,小嘴张开,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骨头在摩擦:

“我想见她……”

“哪怕……她已经忘了怎么抱我。”

风停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地底深处,顺着那被逆祭香钻开的通道,极其缓慢地飘上来一声回音。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根羽毛落地,既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一句带着颤音的呢喃:

“乖……”

这一声“乖”,像是一把尖刀,瞬间捅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防。

刘嫂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阿朵没哭。

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一团从未有过的火。

她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些母亲手中还紧紧攥着的“哭骨笔”上。

那些笔杆子上的白色,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根根没处安放的骨头。

“都听到了吗?”阿朵轻声问道。

那些笔杆子在女人手里发抖。

那是招娣的骨灰,是她们刚才用来跟死去的孩子“说话”的舌头,谁舍得折?

“折。”阿朵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声音冷硬得像块铁,“留着是念想,折了才是路。”

咔嚓。

第一声脆响很轻,像冬天枯树枝被踩断的动静。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是心里某种虚妄的寄托被强行掰断的动静。

“插进去。”阿朵指着脚下的湿泥,“笔尖朝下,别回头。”

一百多截断笔没入了泥土。

就在最后一只断笔被那个叫刘嫂的女人按进土里的瞬间,顾一白脚下的地面猛地颤了一下。

不是地震那种轰鸣,而是一种沉闷的蠕动感,像是地皮底下有什么巨大的软体东西正在吞咽食物。

“回音根……”蓝阿公眯着眼,手里那根烟杆子捏得死紧,“阿朵这是要把那股子还没散的怨气,顺着地脉倒灌回去。这丫头,是要逼地底下那个东西不得不张嘴。”

话音刚落,一直跪在前面的小满突然像是被电打了一样,整个人绷得笔直。

她双手死死抠进泥地里,指甲盖直接翻了起来,鲜血混着黑泥糊满了那双小手。

“开门……开门……”

那声音根本不是从她嗓子眼里出来的,更像是胸腔共鸣震出来的回响,瓮声瓮气,带着一股子地底阴风的潮味儿。

蓝阿公脸色大变,他看得清楚,小满脖颈上的青筋正像蚯蚓一样疯狂扭动,那是体内的蛊虫受到了极强的外部共鸣——地下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阿朵铺设的“回音根”,试图强行接管这具身体。

“把嘴闭上!”

老头动作快得不像个七十岁的人,一步跨过去,左手捏住小满的下巴,右手从怀里摸出三枚磨得锃亮的铜钱,“啪”地一下塞进了小满嘴里,死死压在舌根底下。

那是“压胜钱”,专门用来镇这种不干净的“过路话”。

小满浑身一抽,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咕噜声,眼里的白眼仁慢慢翻了下去,人虽然软了,但这就像是个信号,彻底引爆了周围的气场。

顾一白没管这边,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湖心。

刚才那一记逆祭香的效果还没完。

水面上,那七枚引恸钉留下的残余气息并没有散开,反而像是被磁铁吸住的铁屑,在水底凝结成了一条发着幽光的细线。

那线弯弯曲曲,一路向东南角的深水区延伸。

“怒哥!”

顾一白低喝一声,手腕一抖,一枚只有拇指大小的陶哨飞向半空。

那哨子是空的,里面封着刚才小满咬破舌尖喷出来的一口血雾结晶。

怒哥心领神会,忍着翅膀上的剧痛,像一颗红色的流星俯冲而下,一口衔住陶哨,猛地扎进了那条发光细线指引的水域。

噗通。

水花很小。

几息之后,水底传来一声闷响。

陶哨遇热炸裂,里面的血晶瞬间溶解。

原本漆黑的水面下,忽然泛起了一团诡异的红晕。

借着那团红光,所有人都看清了——水底下,竟然飘着一个人影。

那影子扭曲、拉长,看着像个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襁褓。

随着水波荡漾,那个影子正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似乎正要浮出水面。

“别看水里!”顾一白猛地回身大吼。

但这动静已经惊动了阿朵。

她站在誓墙最高处,并没有看水,而是死死盯着墙面。

刚才那些渗进去的泪水和墨迹,此刻竟然像是活了一样,在石缝里游走。

阿朵突然抬起手,指尖在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她没迟疑,直接把带血的手掌拍在了第七十三个名字上——那是刚才刘嫂写的“招娣”。

血没有流下来,而是瞬间被石头吸干了。

下一秒,墙面上原本斑驳的字迹开始疯狂扭曲、重组,最后浮现出一行刺眼的血字:

【名字是骨头,哭声是筋。】

阿朵瞳孔骤缩。

她懂了。

这三十年来,她们一直在做无用功。

仅仅记住名字,仅仅刻下名字,根本没用。

那个大蛊师布下的局,把“名字”变成了死的符号,把“哭声”变成了养料。

想要破局,就得把这两样东西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