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的寂静,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打破,又因双方无声的对峙而变得更加压抑。
阿岳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定凌昊与月琉璃,手中的石匕符文流转不定,散发着沉凝厚重的土行灵力,与碑林整体的“安宁场域”隐隐对抗。他身上带着些许风尘与细微的能量紊乱痕迹,显然强行闯入碑林并非毫无代价。
凌昊迅速压下心中因传承刚成、骤然遇敌而产生的波澜,面色恢复平静,目光坦然迎向阿岳。月琉璃悄然上前半步,与凌昊并肩而立,周身月华内敛,却隐隐形成一道清澈柔韧的无形屏障,护住两人身前。
“我们被此碑接引而来。”凌昊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碑林中回荡。他指了指身后的无字青碑,语气坦然,“至于外界异动,并非我等引发。相反,我们正在此地,尝试解决引动异动的根源——我体内那令诸位警惕的‘灰点’。”
他选择了开门见山。面对阿岳这种明显身负职责、警惕性极高的守墓人队长,闪烁其词或刻意隐瞒只会加深误解,激化矛盾。不如点明关键,看对方反应。
阿岳闻言,眉头皱得更紧,目光扫过无字青碑,又深深看了凌昊一眼。他能感觉到,眼前这男子身上的气息,与之前在村外相遇时又有了不同,更加深沉内敛,甚至隐隐与周围碑林的“静”之意境相合。那女子身上的月华守护之力,也圆融精妙了许多。
“接引?”阿岳语气带着怀疑,“碑林乃我族圣地,自有禁制,非‘守墓人’或得‘灵碑’认可者,不可轻入。你们有何资格得‘灵碑’接引?又凭什么说,能解决那‘外兆印记’?”
他将墟眼印记称为“外兆”,显然守墓人内部对此有特定称谓和认知。
凌昊心念电转,意识到对方对碑林的了解远超自己,且对“灵碑”(可能特指无字青碑或其他核心碑)有特定认知。他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以取信。
“资格或许谈不上,但机缘巧合,我身负之物,与贵方先辈所留‘火种’同源。”凌昊缓缓说道,同时指尖一点,一缕最为纯粹、源自“火种源核”补全后的黑石寂灭真意在指尖凝聚,不显霸道,只显古老与沉寂,“此物,想必村长与阁下,应有所感。”
那缕寂灭真意出现的刹那,阿岳瞳孔微缩,手中石匕上的土黄符文骤然明亮了数分!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缕力量的气息,与村中秘典记载、与这片天地最深处隐隐波动的某种根源之力,同出一辙!甚至比他之前感应到的更加完整、精纯!
“果然是……‘钥匙’的气息。”阿岳低声自语,眼神复杂。村长之前的判断没错,这两人确实身负“钥匙”。但……
“即便你身负‘钥匙’,但带着‘外兆’闯入圣地,引发外界动荡,依旧难辞其咎!”阿岳语气依旧冷硬,“你说在解决‘外兆’,如何证明?方才碑林异象冲天,文明之光显化,又作何解释?是否与你二人有关?”
他紧紧盯着凌昊,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外界花海暴动、地脉扰动、外兆波动异常,再加上碑林内部如此惊人的异象,很难让他相信与这两个外来者无关。
凌昊知道,此刻必须给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否则冲突难免。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将部分传承所得作为“证明”。
“证明?”凌昊目光沉静,抬手虚按向自己的胸口,“阁下可敢以神念稍稍感知,我体内那‘外兆印记’的波动,与之前相比,有何变化?”
阿岳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确实一直分神感应着凌昊身上的“外兆”波动,此刻经提醒,更加专注地感知。数息之后,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那“外兆”的波动……似乎真的微弱了一些?而且,其散发出的那种令人不适的“异质”与“饥渴”感,似乎被一层更加内敛、近乎“虚无”的沉寂之意包裹、稀释了?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对于长期监控“外兆”波动的守墓人来说,这种差异足以察觉!
“你……做了什么?”阿岳的声音不再那么冰冷,多了几分探究。
“略有所得。”凌昊坦然道,“得此碑传承指引,知晓一味压制或对抗‘外兆’并非上策,真正的解决之道,在于‘归藏’。”他顿了顿,继续道,“所谓‘归藏’,乃是以自身本源为基,以‘静寂’为境,徐徐图之,改其性,易其质,化外兆为内守,变标记为伪装。”
他说的有些抽象,但结合无字碑上曾显现的【归藏】二字,以及凌昊身上气息的变化和印记波动的减弱,阿岳身为守墓人精锐,瞬间明白了其中的要义,心中不由掀起惊涛骇浪!
改其性,易其质?化外兆为内守?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思路!守墓人传承中,对于“外兆”的记载,多是强调其危害、其难以祛除,以及需要严密封印隔绝,从未有过如此……如此“主动化解”甚至“反向利用”的设想!
难道,这才是“灵碑”中蕴含的、先辈们留下的真正应对之法?而眼前之人,竟然得到了这种传承?
“至于方才碑林异象,”凌昊继续说道,目光扫过周围林立的石碑,“或许正是因为传承显现,与这碑林中蕴藏的无数文明印记产生了共鸣,故而引动万象显化,文明回响。此乃先贤遗泽感应所致,并非我等刻意引发,更非破坏。”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阿岳想起刚才闯入时感受到的那浩瀚悲怆的文明信息流,确实不似攻击或破坏性能量,更像是尘封记忆的集体苏醒。再看凌昊神色坦然,气息与碑林隐隐相合,不似作伪。
他心中的敌意与警惕,不知不觉消减了几分,但疑虑仍在。
“即便你所言部分为真,”阿岳收起石匕,但姿态并未放松,“你们擅离静寂之丘,闯入碑林禁地,已违背我方警告。按规矩,需随我回村,由村长与长老会裁定。若你们真在化解‘外兆’,且得‘灵碑’认可,村长或可网开一面,甚至提供助力。但若心怀叵测……”他眼中寒光一闪,“守墓人职责所在,绝不容情。”
凌昊与月琉璃交换了一个眼神。随阿岳回村,意味着将自身置于守墓人完全控制之下,虽然可能获得更多信息和资源,但主动权也将丧失,且体内的“万象归藏”刚刚入门,远未成功,在守墓人眼皮底下行事,变数太多。
但若断然拒绝,势必立刻与阿岳冲突。对方实力不明,且此地是守墓人主场,一旦动手,很可能引来更多守墓人,甚至惊动碑林中其他可能存在的神秘守护力量。
就在凌昊权衡之际,一个空灵稚嫩、却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忽然在三人耳边同时响起:
“石头叔叔好凶哦,要把好不容易找到路的小虫子抓回去关起来吗?”
声音响起得毫无征兆,仿佛来自每块石碑的阴影,又仿佛直接响在脑海。
阿岳脸色骤变,猛地转头四顾:“阿尘?!”
凌昊与月琉璃也是一惊,随即心中微定。阿尘出现了!
只见无字青碑旁,那块之前阿尘在镜湖边坐过的、一模一样的光滑圆石,不知何时悄然浮现。阿尘正赤脚坐在上面,怀里抱着冰蓝眼睛的白兔,歪着头,澄澈的目光在阿岳和凌昊之间来回扫视。
“阿尘,你怎会在此?”阿岳语气复杂,对这个神秘的“镜湖之灵”,守墓人向来是敬而远之,知其特殊,却难以管束,也摸不清其真正立场。
“我一直都在啊。”阿尘理所当然地说,摸了摸兔耳朵,“看小虫子们努力‘骗人’,看傻石头教他们‘骗人’的本事,看石头叔叔急吼吼地闯进来。”
他看向阿岳,语气平平:“他们没撒谎哦。傻石头确实教了他们怎么‘骗’过‘外面大家伙’的‘口水’。他们也学得挺认真,‘灰点’的吵闹声真的小了一点点。虽然还差得远,但方向是对的。”
阿尘的证言,分量极重。他虽非守墓人,但其存在与这片天地法则紧密相连,且似乎知晓许多秘辛,他的话,阿岳不得不重视。
“阿尘,此事关系重大,‘外兆’波动异常,外界动荡,皆因他们而起……”
“不对哦。”阿尘打断阿岳,摇了摇头,“花海里的‘坏东西’翻身,是因为有个更‘坏’的、藏在花泥底下睡大觉的‘懒家伙’,被‘灰点’之前稍微活跃了一下的味道,还有你们布的那些‘小眼睛’、‘小符印’不小心挠到地脉‘痒痒肉’的动静,给稍微吵醒了一下下。他们俩在傻石头这里学本事的时候,‘灰点’已经很‘乖’了,闹腾的不是他们。”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外兆’波动那一下异常活跃……唔,好像是‘外面大家伙’感觉到‘口水’的味道变淡了一点点,有点奇怪,所以‘看’得更用力了一点?就像你丢了块糖,本来闻着味能找到,突然味道淡了,你肯定会停下来多闻几下吧?”
阿尘的比喻一如既往的古怪,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晰无比:外界主要异动的根源,并非凌昊二人此刻的行为,而是之前印记波动、守墓人监控触动地脉、以及墟眼感应变化等多重因素巧合叠加导致。而凌昊他们,不但不是祸首,反而是在努力解决问题(让“口水”味道变淡)的人。
阿岳被这一连串信息冲击得有些发懵。花海深处还有更危险的“懒家伙”?守墓人的监控手段无意中触动了地脉?墟眼因为印记被削弱而加强了窥探?这些情况,有些他知道,有些是第一次听闻。
阿尘的目光转向凌昊,眨了眨眼:“你们学得挺快,不过‘骗人’的本事才刚开头。傻石头教的是‘大道’,具体怎么‘骗’,还得靠你们自己一点点‘绣花’。在这里‘绣花’也行,不过石头叔叔看着,你们能专心吗?”
他又看向阿岳:“石头叔叔,你是要在这里盯着他们‘绣花’,还是回去告诉白石头爷爷,小虫子们找到了‘灵碑’认可的正经‘除灰’法子,虽然慢,但是靠谱,而且‘沉眠殿’的姐姐好像也没反对?”
阿尘的话,如同拨云见日,将复杂的情势一下子理顺,并提出了关键问题。
阿岳陷入沉思。阿尘的出现和证言,大大增加了凌昊话语的可信度。如果真如阿尘所说,这两人得到的是“灵碑”认可的正统化解“外兆”之法,且沉眠意识也未反对,那他们的存在,或许就不是威胁,而是……契机?
但职责所在,他不能仅凭阿尘一面之词就完全放心。
片刻后,阿岳抬起头,看向凌昊,沉声道:“我可以暂时相信你们所言,亦可不强行带你们回村。”
凌昊心中一松,但听出对方话未说完。
“但,”阿岳果然话锋一转,“我有三个条件。”
“请讲。”凌昊平静道。
“第一,你们需立下心魔大誓,在方舟界期间,绝不做任何危害此界稳定、损害遗民利益、破坏文明遗存之事。”
“可以。”凌昊毫不犹豫。这本就是他的底线。
“第二,你们化解‘外兆’的过程,需定期向我方通报进展,尤其是可能引发‘外兆’波动异常或触及‘内缚’(雾海封印)敏感区域时,必须提前预警。”
凌昊略一思索,也点头同意:“可以,但涉及传承核心隐秘部分,恕难详述。”
“第三,”阿岳目光灼灼,“你们需协助我方,处理此次因‘外兆’波动与地脉扰动而引发的后续隐患——尤其是花海深处可能被惊动的‘古老存在’,以及可能因‘外兆’波动变化而更加活跃的‘外面那东西’的窥探。作为交换,我方可在不违背祖训的前提下,提供一定程度的便利与信息支持。”
这第三个条件,既是要求,也是一种变相的合作邀请。将凌昊二人从“潜在威胁”纳入“需要监控但可有限合作”的范畴。
凌昊与月琉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动。与守墓人建立有限合作,获取信息与便利,同时共同应对可能由印记引发的次生危机,这确实是目前最有利的选择。
“可以。”凌昊郑重应下,“但我方亦有要求:合作基于平等与必要信息共享。我方行动自由需得到基本保障,除非危及此界根本,否则不得无故干涉。同时,关于‘碑林’、‘沉眠殿’及相关传承的秘密,我方有权在符合约定前提下自行探索。”
阿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会将你们的条件和我们的条件一并带回,由村长定夺。但在村长决断前,你们可暂留碑林外围‘守碑庐’区域,那里有简易居所,亦在碑林场域庇护内,相对安静安全。我会留下‘地行符印’作为联络,并派人在外围警戒,防止无关者打扰,也防止你们擅自进入碑林更深处或其他禁地。”
这算是暂时的折中方案,给予了凌昊他们一定的活动空间和庇护,同时也保持了监控。
“如此甚好。”凌昊拱手,“有劳了。”
阿岳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几枚土黄色的玉符,以特定手法打入周围地面与几块石碑基座,布下了一圈简易的警戒与传讯符阵。随后,他指了指碑林东南角,一处隐约可见的、由几块巨石天然形成的简陋石屋轮廓。
“那里便是‘守碑庐’,你们自便。我会尽快返回禀报。”阿岳说完,最后深深看了凌昊一眼,又对阿尘微微颔首,身形便缓缓沉入地面,如同融入大地,消失不见。
碑林中,只剩下凌昊、月琉璃,以及坐在圆石上晃着脚丫的阿尘。
“石头叔叔走啦。”阿尘从圆石上跳下来,抱着兔子走到凌昊面前,仰头看着他,“你们运气不错,石头叔叔虽然硬邦邦的,但讲道理。接下来,要好好‘绣花’哦。”
凌昊看着这个神秘莫测的少年,认真问道:“阿尘,多谢方才出言相助。关于‘万象归藏’……你可有更多提点?”
阿尘眨了眨眼:“‘骗人’的事情,傻石头已经教得最好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静’不光是心里不想事情,还要让你的‘黑石头’,让你的身体,让你的每一个‘念头’,都变得和这里的石头、这里的‘安静’,一模一样。然后,‘骗人’的时候,手要稳,心要细,一点点来,就像给最脆弱的小虫子搬家,不能急。”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外面大家伙’因为‘口水’味道变淡,可能会更‘好奇’,‘看’过来的次数说不定会变多。你们‘绣花’的时候,要更小心地藏好。‘镜子姐姐’的‘罩子’要一直开着,而且要变得更‘像’才行。”
说完,他摆了摆手:“我要回去看湖了。有事……嗯,对着湖水喊我名字,也许我能听见。”话音未落,他和怀里的白兔,便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淡化,消失在碑林的寂静光影之中。
凌昊与月琉璃相视无言。今日之事,可谓一波三折,但最终结果,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不仅获得了关键传承,初步获得了守墓人的有限认可,还明确了接下来的道路。
“先去‘守碑庐’安顿下来。”凌昊望向东南角的石屋,“然后,我们便正式开始‘绣花’。”
月琉璃点头,眼中也燃起斗志。
两人朝着守碑庐走去,脚步沉稳。
碑林依旧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新的合作与新的修行,即将开始。
而方舟界的未来,也因这两把带着“瑕疵”却找到“正途”的“钥匙”的到来,悄然掀开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