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团抵达的当晚。
新加坡,陈九被关押的别院。
韦尔德总督不请自来。
这一次,没有卫兵,没有下马威。
书房内,没有侍从,只有一瓶打开的苏格兰威士忌和两个水晶杯。
“你是我遇见过最难缠的华人,陈。”
韦尔德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平静的年轻人,心情复杂。恐惧、忌惮、欣赏,交织在一起。
“四千人。我不相信兰芳有这样的本事,要是有,他们不会走到今天。换而言之,你的人下手真狠。”
“是人总会有血性的,亡国灭种,不是这个民族的选择。”
陈九坐在沙发上,虽然衣着依然是那身被软禁时的长衫,但整个人的气势已截然不同。
韦尔德自斟自饮,并未回答。
殖民地的反抗是所有帝国的噩梦,甚至让很多强大的国家望而生畏,停下了殖民的步伐。
高加索原住民(切尔克斯人)抵抗了沙俄军队半个世纪,阿尔及利亚爆发了以穆克拉尼为首的大规模起义,甚至印度,英国自己的后花园,也差点被打烂。
更不要提最近十年的亚齐、兰芳,乃至古巴。
“虽然我很想直接杀掉你,陈,但我必须承认,这一局,暂时是你赢了。”
陈九端起酒杯,轻轻摇晃:“总督阁下,在这个桌子上,只要大英帝国没输,就没有人敢说自己赢了。”
“少跟我来这套东方人的虚伪。”
“你现在,倒是毫不掩饰你的野心。”
韦尔德走回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重重地摔在陈九面前,“我们在谈生意,那是带血的生意。”
“看看这个。”韦尔德指着文件。
陈九翻开第一页,那是一份海峡殖民地情报处的调查报告。
“在过去的几周里,我的情报人员不仅在调查你,也在调查这该死的军火来源。”
韦尔德坐下来,点燃了一根雪茄,眼神变得阴鸷,“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关于那些把荷兰人打得魂飞魄散的武器——美式杠杆步枪,还有部分斯奈德,以及恩菲尔德。”
韦尔德吐出一口烟,
“荷兰人一直在尖叫这是美国人的阴谋,或者是你从旧金山走私来的。但我的海关官员在查抄几家涉嫌走私的商行时,在他们的账本夹层里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订单。”
韦尔德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陈九:“伯明翰,斯莫尔希思区,三家小型枪械作坊。发货单上写的是工业管材和精密五金。
发货港是利物浦,经由苏伊士运河,正规报关进入新加坡,收货人是两家拥有皇家特许状背景的英国贸易行。”
“陈先生,这批让荷兰人在亚齐和苏门答腊流干了血的军火,不是美国造,也不是你造的。是英国制造。”
陈九沉默了片刻,随即淡淡一笑:“大英帝国的工业产品行销全球,这难道不是女王陛下的荣耀吗?至于商人们把货物卖给了谁,那是自由贸易的一部分,不是吗?”
“别跟我装傻!”
韦尔德低吼道,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墙壁有耳,“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如果让那个即将上岸的荷兰特使知道,打死他们将军的子弹是在英国生产的,还是通过英国商行运进去的……这就不是外交纠纷了,这是丑闻!这会毁了大英帝国作为‘公正仲裁者’的信誉!”
“特别是现在,美国人像疯狗一样要咬人,如果让他们知道英国卷入其中,他们会以此为借口要求更多的利益。”
韦尔德深吸一口气:“我的情报网没查到任何华人直接参与这批英国军火采购的证据。但我知道,这背后有你的影子。
那些英国商行,是不是被你或者是你那些神通广大的南洋华商朋友公关过?还是,你甚至在伦敦还有朋友?”
陈九放下了酒杯,神色变得肃然:“总督阁下,既然您查不到华人参与的证据,那这就是事实。
这是一桩纯粹的、不幸的、由贪婪的英国商人所为的违规操作。与华人总会无关,更与我无关。”
“至于这是否会被捅出去……”
陈九直视韦尔德,“那取决于调查团的调查方向。如果调查团的结论是——这一切都是荷兰人残酷统治导致的内乱,以及个别贪婪商人的个人行为。那么,大英帝国的声誉自然无损。”
“很好。”韦尔德眼中的杀气消散了一些,“你要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调查团明天开始工作,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伯明翰的字眼。作为交换,我会让海关遗失几份关于你旗下船只在那个时间段的航行日志。”
“成交。”陈九点头。
韦尔德喝了一口酒,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他指了指那份文件的下半部分。
“第二件事。关于兰芳的未来。”
“这几天,我的办公室快被你们华人的请愿书淹没了。陈金钟、佘有进,甚至槟城的那些华商……这些平时为了一个鸦片专卖权能打破头的家伙,这次居然出奇的一致。”
韦尔德冷笑一声,“他们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甚至让伦敦的几个议员给我发电报。核心意思只有一个。”
“他们提议将兰芳改组为一个商业自治领,或者叫特许公司领地,就像在北婆罗洲搞的那样。由股东董事会管理,专注于开发资源,而不是搞政治独立。”
韦尔德看着陈九,“陈,这背后是你吧?你在借他们的嘴,说你想说的话。”
“我只是一个被软禁的人,但我了解我的同胞。”
陈九平静地回答,“商人们害怕战争,更害怕不确定性。一个激进的、宣扬共和主义的兰芳,会让他们恐惧。但一个能做生意、能分红、能受到国际法保护的特许公司,会让他们疯狂。”
“我可以接受这个方案。”
韦尔德敲了敲桌子,“大英帝国也不希望看到一个混乱的婆罗洲。一个商业化的兰芳,符合我们的利益。但是——”
韦尔德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
“我注意到,这些华商在游说中,频繁提到了美国。他们暗示,如果英国不能提供保护,他们不介意引入美国资本,甚至让兰芳成为美国的开放门户样板。”
“陈九,你给我听清楚。”
韦尔德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压迫着陈九,“我不反对你利用美国人来吓唬荷兰人,那是战术。但我绝不允许你们真的把美国人引进来当主人!”
“婆罗洲是英国的势力范围。美国人可以来做生意,可以来买煤,但他们不能在这里拥有海军基地,不能拥有行政权,更不能成为兰芳的保护国!”
“如果你敢在明天的谈判桌上,或者在私底下哪怕暗示让兰芳倒向华盛顿,我会立刻调转枪口,支持荷兰人把东万律炸平。我说到做到。”
陈九面对韦尔德的威胁,没有丝毫退缩。
“总督阁下,您多虑了。”
“我们比您更清楚,美国人虽然现在喊得凶,是因为死了一个领事,要面子。但他们的国会那帮孤立主义者,是绝对不会批准在南洋建立一块需要派兵驻守的殖民地的。他们要的是钱,是面子,是市场。”
“所以,关于兰芳的法理地位,我个人的意见很明确,”
陈九直视韦尔德的眼睛,逐一列出他的核心筹码:
“去国家化,存实体化。”
“兰芳共和国这个名字不会继续存在。它将重组为兰芳垦殖与矿业特许公司。不寻求法理上的独立国家地位,不向任何国家称臣纳贡。”
“它将成为一个受国际公约监督的、永久中立的商业自治实体。
名义上,为了照顾荷兰人的面子,兰芳可以承认荷兰的宗主权——但那必须是仅仅停留在纸面上的。
实际上,兰芳的行政、税收、司法、治安,由公司董事会独立行使。董事会成员由当地华人和……主要投资国的代表组成。”
韦尔德眉毛一挑:“主要投资国?你是想把英、美、荷都拉进来?”
“正是。”陈九点头,“利益均沾。大家都有股份,荷兰人就不敢随便开炮。英国人可以控股,美国人可以分红。”
“还有,战俘和仲裁权。”
陈九抛出了一个让韦尔德无法拒绝的诱饵。
“据我所知,兰芳在老虎岭和红树林,抓了很多俘虏。其中有很多荷兰军官,包括范德海金少将。还有大量的安汶人和爪哇人。”
“这些人,兰芳养不起,也不想杀。杀了他们,就真成了暴徒。”
“兰芳愿意将所有战俘,全权移交给大英帝国看管和处理。”
韦尔德的眼睛亮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英国将成为这场战争的实际终结者和救世主。荷兰人要想要回他们的将军和士兵,就必须求英国人,必须看英国人的脸色。这是巨大的外交筹码。
“条件是,”陈九补充道,
“英国必须作为此次事件的唯一首席仲裁者。荷兰人必须在英国的监督下签署停战协议,并保证不再进犯。”
“这个条件,我接受。”韦尔德几乎没有犹豫,“这是大英帝国的责任。我们会人道主义地安置这些战俘,直到海牙答应我们的条件。”
“最后,让我们聊聊实际控制线的承认。”
“作为对荷兰人挑起战争和误杀美国领事的惩罚,英国和美国必须在停战协议中,承认兰芳公司对现有控制区的实际治权。”
“特别是奥兰治-拿骚煤矿。”陈九看着韦尔德,“我知道皇家海军对优质煤的渴望。咱们之前已经聊过,成立合资公司,聘请英国工程师来管理技术,独家包销权转让给兰芳和英资商行共同成立的合资公司。”
“至于坤甸港,我们将宣布其为自由港,对英美商船免税。”
韦尔德沉默了许久,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
荷兰人虽然丢了面子,但保留了名义上的宗主权,算是有了台阶下。
美国人拿到了自由贸易权和赔偿,
英国人拿到了仲裁权、煤炭优先权、自由港,还消除了一个潜在的激进共和政权隐患。
而兰芳……保住了命,保住了地盘,丢了彻底的自治权,大开门户。
这是一笔完美的、肮脏的交易。
“关于那个死了的美国领事……”韦尔德突然问道,“美国人现在的胃口很大,他们要凶手偿命。”
陈九淡淡地说:“凶手就在俘虏当中。”
“哦?”
“据我所知,荷兰海军上校斯佩克,在战斗中英勇负伤,神智不清,下达了错误的开火命令。而执行命令的几个水兵,已经畏罪自杀了。”
“至于荷兰总督斯雅各布……”陈九冷笑,
“他必须下台。这是给美国人的交代,也是给兰芳的交代。新上任的总督,为了收拾烂摊子,一定会很乐意签署这份和平协议的。”
“还有,兰芳会拿出一笔钱,作为对斯图德领事家属的人道主义抚恤金。”
韦尔德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陈,”韦尔德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又倒了两杯酒,“你真是个天生的魔鬼。如果你是英国人,我会推荐你去下议院。”
“明天,联合调查团会正式召开听证会。我听说,美国特使谢尔曼将军是个暴脾气,但他也是个务实的人。我会负责说服他接受这个兰芳公司的方案。”
“但是,我也要提醒你。”
韦尔德碰了一下陈九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兰芳公司成立后,必须接受海峡殖民地总督府派驻的高级商务顾问。你们的武装力量,必须改组为安保警察,重武器数量必须受到限制。”
“当然。”陈九微笑着饮尽了杯中酒,“我们是做生意的,要那么多大炮干什么?那是为了防海盗。”
“最后,”韦尔德盯着他,“关于那批英国军火的事……”
“什么军火?”陈九一脸茫然,“我只听说荷兰士兵是被他们自己愚蠢的战术害死的。至于枪……大概是他们从土着手里买的劣质货吧。”
“哈哈哈哈!”
韦尔德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拍了拍陈九的肩膀。
“很好。祝我们合作愉快,陈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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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德很快去而复返,只是这次,他看向陈九的眼神更加危险。
“陈,我再一次低估了你。”
“你该警惕我们下一次交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撤去了大部分显眼的卫兵,只留下了几个心腹在远端警戒。
今晚,这里将不再是囚笼,而是决定南洋未来三十年命运的密室。
一辆黑色的马车,没有悬挂任何旗帜,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门。
车门打开,先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踏出,紧接着,一个身穿美国陆军准将制服、披着深色雨披的高大身影走了下来。
他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雪茄,鹰钩鼻十分显眼。
陈九走出房门,站在回廊下,并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阔别十年的美国人走进院子。
“十年了,谢尔曼上校……不,现在该叫将军了。”
陈九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是被软禁的囚徒,反倒像是这院子的主人在迎接远客,
“旧金山的雾,比新加坡的雨如何?”
谢尔曼停下脚步,摘下被雨水打湿的军帽,露出略显谢顶的额头和那双依旧精明却充满力量的蓝眼睛。
他上下打量着陈九,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只有他们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才懂的默契与狰狞。
“旧金山的雾里有金子的味道,而这里的雨里……”
谢尔曼走到回廊下,收起雨披,随手扔给身后的副官,大步走到陈九面前,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老人斑的大手:
“……这里的雨里,全是血腥味。陈,你身上的血腥味,隔着太平洋我都闻到了。”
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进来吧。”陈九侧身,“韦尔德总督送来了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但他不知道,我更怀念你在普雷迪西奥军营里私藏的波本。”
书房内,窗帘紧闭。
谢尔曼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最舒服的沙发,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酒壶,给两个杯子倒满。
“敬格兰特总统。”谢尔曼举杯,
“敬富兰克林。”陈九举杯,
酒液入喉,辛辣而热烈。
陈九的脸微微泛红,十年了,第一次如此放纵。
“说实话,陈。”
谢尔曼放下酒杯,死死盯着陈九,“当我看到兰芳共和国全歼荷兰皇家陆军的情报时,我以为是路透社的哪个记者喝多了假酒。”
“四千人。整整四千名装备了博蒙特步枪和克虏伯大炮的欧洲正规军。”
谢尔曼的手指在桌子上敲击着,“就算是当年的罗伯特·李将军,在丛林里也很难打出这样的歼灭战。你的人……或者说你那群矿工,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做的。”陈九淡淡地说,“是荷兰人自己蠢,而且四千人里,恐怕至少一半是辅兵和苦力,也是因为……他们把人逼急了。”
“少跟我来这套外交辞令。”
谢尔曼嗤笑一声,
“我是陆军准将,战争部高级顾问,别当我是傻子。我掌握的情报比你想象的要多。”
“陈,别告诉我这是一群矿工的本能。兰芳那里是一支军队。一支受过专业训练、装备了美式武器的军队。”
谢尔曼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和责备:
“老朋友,你这就见外了。你在旧金山的时候,我给你的方便还少吗?你需要军火,为什么还要费劲地搞走私?还要通过那个贪婪的斯图德?
如果你早告诉我你有这么大的计划,我完全可以让柯尔特公司、甚至雷明顿公司直接发货。只要价钱合适,我甚至能帮你搞到退役的内战炮舰。
知道我为什么争着当这个外交特使,而国会没有反对吗?”
陈九摇了摇头,苦笑道:“将军,兰芳只是自卫。”
“自卫?哈!”
谢尔曼大笑,“你管炸毁港口、切断煤矿叫自卫?你这是把荷兰人的蛋捏碎了!”
笑声渐止,谢尔曼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那种属于国家特使的压迫感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好了,叙旧结束。我们来谈谈正事。”
“陈,你现在是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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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现在华盛顿是什么情况吗?”谢尔曼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缭绕的青烟。
“加菲尔德总统遇刺身亡(1881年9月19日去世),副总统亚瑟继任。那个该死的吉托(刺客)让整个白宫乱成一锅粥。国内经济虽然在复苏,但工人们在闹罢工,排华的呼声在国会山依旧震天响。”
谢尔曼看了一眼陈九,没有避讳“排华”这个词。
“在加州,你是黄祸的头子。但在华盛顿的某些人眼里,尤其是在那些看重商业利益的共和党人眼里,你是‘远东的钥匙’。”
“斯图德死了。”
谢尔曼的声音冷了下来,“死在荷兰人的军舰炮火下。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宣战理由。美国民众很愤怒,报纸上都在叫嚣着要教训荷兰人。
但是,陈,你要明白。美国不是英国,也不是法国。我们没有庞大的海外殖民地,我们的海军……说实话,那几艘老旧的木壳船,吓唬吓唬清朝还行,真要跟欧洲列强全面开战,国会那帮吝啬鬼是不会批钱的。”
“所以,”陈九接过话头,“美国需要一个台阶。一个既能挽回面子,拿到实利,又不需要真正卷入战争的台阶。”
“聪明。”
谢尔曼赞赏地点点头,“亚瑟总统需要一场外交胜利来稳固他的新位子。国务院的那帮书呆子想要门户开放。而我,和我想代表的军工复合体……”
他指了指自己,“我们想要市场,想要资源,想要一个不被欧洲老牌帝国垄断的落脚点。”
“荷兰人这次做得太过了。他们为了垄断香料和资源,封锁了整个东印度群岛。这违背了自由贸易的原则。
现在,他们自己把把柄送到了我们手里。公海杀人,还是杀的外交官。这给了我们介入的绝佳借口。”
谢尔曼身体前倾,压低声音:
“陈,我这次来,带来了两份方案。一份是给荷兰人的。那是鞭子。一份是给你的,那是糖,也是毒药。”
“洗耳恭听。”
“关于兰芳。”
“我们不能承认兰芳共和国。”
谢尔曼直截了当地说,“陈,你要明白。这个词,在亚洲,在这个到处都是殖民地和帝王的地方,太刺眼了。
如果美国承认了兰芳的法理,英国人会疯,法国人会疯,甚至你们的那个清朝皇帝也会疯。那意味着输出革命。美国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谢尔曼露出一丝嘲讽,“你们华人,恕我直言,在西方文明的眼里,还没有学会如何管理一个现代国家。国会不会允许我们去保护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内乱的政权。”
“所以,兰芳必须改组。”
陈九神色不变:“改成什么?”
“你不必问我的意见,这里是我带来的文件,你自己看就行,你在英国人的眼皮子底下关押了这么久,想必早就达成了协议,不必我来多费口舌。”
“我只说一条,兰芳公司,它的董事会,不能只有华人,英国人。”
图穷匕见。
谢尔曼盯着陈九:“美国资本必须进入。我们要入股。
兰芳的煤矿、铁矿,还有兰芳土地上的所有资源,美国公司要拥有优先开发权和最惠国待遇。
我们要在这里,在婆罗洲,撕开荷兰人的贸易铁幕,建立一个真正的自由贸易区。”
“这就是美国的条件?”陈九问。
“这只是开始。”谢尔曼笑了笑,“作为交换,美国将牵头,联合英国,向海牙施压。
我们会利用斯图德事件,逼迫荷兰签署《海峡和平协定》。
协定将规定:荷兰军队必须撤出兰芳的实际控制区,包括坤甸和煤矿。荷兰不得干涉兰芳公司的内部商业运作。荷兰必须赔偿美国的损失,并惩办凶手。”
“你看,陈。我们帮你保住了地盘,保住了命,甚至保住了军队。你只需要换个招牌,让大家一起发财。”
陈九沉默了许久。
这个方案,和他之前与韦尔德总督的博弈不谋而合。
这也是他一系列计划的根本,根植于列强之间的默契——瓜分利益,维持平衡,牺牲小国的名义独立,换取实质的控制。
他不知道谢尔曼身后到底代表了多少人的利益,国会,商人,还是某些家族,兰芳后续要被瓜分多少,但目前这个餐桌,兰芳能挤上去当个货物被和平瓜分,就已经实属不易。
“英国人同意吗?”陈九故意问道。
“韦尔德那个老狐狸?”谢尔曼哼了一声,知道陈九想试探他们和英国的默契,
“他当然同意。
英国人最怕的就是兰芳变成第二个美国,或者变成清朝的桥头堡。把兰芳变成一家公司,英国人就能通过商业手段控制它。
而且,英国人现在正忙着在北婆罗洲搞他们自己的特许公司,他们需要兰芳作为南边的缓冲区,挡住荷兰人的反扑。”
“所以,这是一场分赃大会。”
陈九总结道,“荷兰人出地,兰芳出人出命,英美出面子,大家分钱。”
“这就是政治,老朋友。”
谢尔曼摊开手,“这也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否则,等到荷兰人缓过劲来,或者列强决定联合绞杀你,你连当买办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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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了公事,谢尔曼的气场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又变回了那个贪婪的老朋友。
“好了,国家的利益谈完了。现在谈谈我们之间的。”
谢尔曼喝了一口酒,眼神闪烁,“陈,你知道我在华盛顿也是要上下打点的。这次为了把舰队开过来,为了压住国务院那些想息事宁人的鸽派,我可是费了不少口舌。”
“而且,我听说……你在兰芳搞到了不少好东西?不仅仅是煤?”
陈九心领神会。他从身后的书柜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
里面是兰芳可供交易开发的物产资源清单,还有一张汇丰银行的本票。
“将军。”
陈九将盒子推过去,“兰芳虽然穷,但对老朋友从来不吝啬。”
兰芳后续的关键资源的开发。我想邀请您,或者您的家族代理人,担任这家公司的名誉董事。”
“我想,这会让您在华盛顿的电报和铁路大亨朋友圈里,更有面子。”
谢尔曼拿起盒子,轻轻笑了一下,没有细看,放在了手边。
“里面的本票给斯图德领事家属的私人抚恤金,以及给您的一点车马费。感谢您千里迢迢来主持公道。”
谢尔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陈,你总是这么懂事。”
“不枉我直接来见你,你要明白,我在英国人的注视下亲自见你,这本身就是政治信号。”
谢尔曼心情大好,“放心吧。斯图德那个倒霉蛋会成为美国的英雄。他的死,将换来自由贸易的胜利。我会让那个开炮的荷兰舰长,还有那个下令的总督,付出代价。他们必须下台,必须身败名裂。”
“对了。”
谢尔曼似乎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件事。关于那批武器。”
“什么武器?”陈九面不改色。
“少来。温彻斯特,加特林。”谢尔曼眨了眨眼,
“在调查报告里,我会写明:这批武器系荷兰军队内部腐败,从黑市流出,或者是……嗯,英国走私商的杰作。”
“具体看英国人准备怎么应付我。”
谢尔曼坏笑着,“反正英国人一直在卖军火给亚齐人,多背一个锅也无所谓。美国政府对此毫不知情。”
“但是,陈。”
谢尔曼的语气变得严肃,“以后,如果你需要军火……别再搞那些仿制的小作坊货色了。那丢的是我们美国工业的脸。”
“等兰芳公司成立了,你可以合法地组建安保队。到时候,给我一份清单。柯尔特、雷明顿、甚至大炮……我都可以通过正规渠道,以矿山护卫设备的名义卖给你。”
“我们要让兰芳成为美制武器在亚洲的展示橱窗。这对我,对你,都有好处。”
夜深了。
谢尔曼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军服。
“过几天,三方会谈将在总督府举行。”
谢尔曼戴上军帽,看着陈九,“荷兰特使已经到了,是个顽固的老贵族,但他没得选。
我听说你,作为谈判顾问和商务代表出席。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叛乱头子,你是受害者,是渴望和平的商人。”
“还有,你的人在天津搞的什么官督商办……”
谢尔曼走到门口,回头意味深长地说,“李鸿章是个聪明人,但他太老了,大清也太老了。
陈,别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那个破篮子里。南洋这片海,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也是属于……我们这些讲究实利的人的。”
“如果有一天,你在大清待不下去了,或者兰芳容不下你了。美国的大门,虽然有排华法案那张废纸挡着,但对于像你这样尊贵的合伙人,永远有一扇后门开着。”
“晚安,我的朋友。”
谢尔曼大步走出了房间,消失在夜色中。
陈九站在窗前,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缓缓驶离。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兰芳共和国将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被列强资本捆绑、被条约限制、却也因此获得了生存权的兰芳特许公司。
这是一杯毒酒,也是一杯救命水。
“公司……”
陈九喃喃自语,
“也好。既然你们想玩殖民和资本的游戏,那我就陪你们玩到底。”
“下一次。”
“我不会再同意今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