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郎在京里住了月余,眼见着弟弟大婚的热闹散尽,府里上下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模样,那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真真切切地落回了肚子里。可心一定,乡愁便像春草,见着点暖和气儿,就密密麻麻地从心底钻出来。
这日清晨,他站在弟弟特意拨给他和王氏住的东跨院里,背着手,望着墙角那几竿在晨风里簌簌作响的瘦竹。汴京的竹,到底不如襄阳老宅后山的那片竹林,少了几分苍劲,多了些雕琢气。他想起老宅堂屋里父母模糊的画像,想起屋后那几亩薄田,这个时节,该是准备育秧了。还有爹娘的坟,离家前才新培的土,也不知这几个月风吹雨打,可还齐整。
王氏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件半旧的靛蓝夹袄,见他怔怔出神,便知他心思。“又想家了?”她轻声问,将夹袄披在他肩上,“晨起风凉,仔细着。”
崔大郎“嗯”了一声,抬手按了按妻子放在他肩头的手,那手因早年操劳,骨节有些粗大,掌心是厚的茧子。“文漪是个好孩子,如意也顶能干,府里井井有条的。二郎如今是真真出息了,位高权重,又娶了贤妻。咱们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叫他记挂。”
王氏也叹口气,眼圈微红:“谁说不是。看他如今这般光景,我这心里,又是高兴,又觉得像做梦。可这梦到底是汴京的梦。咱们的根,还在襄阳那几间老屋里,在爹娘坟前那棵老柏树下头。”
夫妻俩正说着,崔?下朝回来了。他今日未着公服,只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直裰,越发显得人清瘦挺拔。进得院来,见兄嫂神色,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大哥,嫂嫂。”他上前,语气如常温和,“方才下朝,顺路带了‘曹婆婆’新出的肉饼,还热着,用些早点?”
三人进了屋,围着圆桌坐下。肉饼香气扑鼻,崔大郎却只掰了小块,慢慢嚼着,食不知味。崔?也不催,只静静陪着。还是王氏忍不住,开口道:“二郎,我和你大哥商量着,想着,也该回去了。”
崔?执壶的手顿了顿,滚烫的茶水注满杯盏,白气氤氲。“大哥和嫂嫂,可是在府里住不惯?或是下人伺候不周?”
“不不不,”崔大郎连忙摆手,脸膛有些发红,“府里样样都好,下人也都恭敬。只是……只是我这心里,总惦记着老家。爹娘的坟,得有人看顾;那几亩田,虽不值什么,也是祖宗留下的根基。再一个,”他声音低下去,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在,“我跟你嫂嫂,是地里刨食的命,在这高门大院里,锦衣玉食的,反倒浑身不自在。日子长了,怕骨头都懒了。”
崔?沉默着,端起茶盏,吹开浮沫,浅浅啜了一口。茶是顶好的顾渚紫笋,清冽回甘,他却品出一丝淡淡的涩。他懂。兄长是怕成了他的拖累,怕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更怕离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太久,魂都没了着落。
“大哥既已决意,弟弟不敢强留。”他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只是此去襄阳,千里迢迢,路上需得万分周全。我让卢俊峰挑几个稳妥得力的老兄弟,一路护送兄嫂回去。到了襄阳,老宅若有需要修葺打理的,也只管吩咐他们。银钱用度,我让如意备好,兄长莫要推辞。”
“这……这如何使得!”崔大郎急了,“卢护卫是你身边得用的人,怎能为我们耽搁?银钱更不必,家里还有些积蓄,你之前寄来的银钱也未花完……”
“大哥,”崔?打断他,目光清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让你和嫂嫂平安归乡,安居乐业,是弟弟的本分,也是心愿。此事,就听我的,可好?”
他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反驳的力量。崔大郎看着他如今不怒自威的眉眼,恍惚间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攥着几本破书、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弟弟,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重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送走兄嫂那日,天色阴沉。卢俊峰点了四名从邕州便跟着崔?、身手胆识俱佳的老兵,皆是寻常商旅打扮,车马行李也尽量从简。崔?亲自送到新曹门外,崔大郎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哆嗦了半晌,只反复道:“自己保重,万事小心。家里有我,你放心。”
王氏已哭成了泪人,拉着沈文漪的手不舍得放。沈文漪今日特意穿了身颜色素净的衣裳,眼眶也是红的,柔声安慰:“嫂嫂放心,官人这里,有我。你和大哥路上一定保重,到了家,记得捎信来。”
车马粼粼,终究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里。崔?在城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沈文漪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
“回吧。”他说,声音有些淡。
回府的路上,沈文漪见他沉默,便寻些轻松的话来说:“吉祥今早又缠着我,要学绣那个蝶恋花的香囊样子,说是绣好了送给如意姐姐。那孩子,心倒是细。”
提到吉祥,崔?神色稍霁:“她倒是与你投缘。”
“那孩子纯真可爱,又肯用功。”沈文漪微笑,眉宇间是真实的喜爱,“我瞧她练剑,一招一式,很有谢……谢女侠当初的风范。只是性子跳脱些,还需磨砺。”
她提到谢无忧,语气自然,倒让崔?微微一怔,不由看了她一眼。沈文漪却已转了话题,说起府中几处田庄春耕的安排,条理清晰,显然是用了心的。
回到府中,果然见小吉祥在廊下拿着根树枝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见他们回来,立刻丢了树枝,像只小鸟般扑过来,先给崔?行礼,又眼巴巴看着沈文漪:“夫人,您看看我这招‘凤点头’,手腕是不是正了?”
沈文漪果真停下,仔细看她摆了个架势,又温言指点了几句。吉祥听得认真,小脸上满是光彩。崔?看着这一大一小,心中那点因离别而生的怅惘,也被冲淡了些。
他这妻子,过门不过三月,便将这偌大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意依旧管着内院诸般杂事,账目人情,滴水不漏;碧荷则接了陪嫁过来的田产庄子,日日核对账册,安排春耕夏播,竟也颇有些章法。沈文漪并不事事亲为,却总能抓住关键,恩威并施,下人们无不心服。更难得的是她那份从容气度,仿佛天生就该是这高门大宅的女主人。
只是崔?知道,这份“得心应手”之下,她亦在默默适应,默默学习,默默替他分担着这份“崔夫人”的重量。
政务却不容他多有温情。金明池的阴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得了那“池底有火”的暗信后,他明面上以“上巳节庆,防火为先”为由,下令开封府潜火队与三衙巡铺兵丁,对金明池周边所有官舍、民宅、仓库、乃至酒肆茶楼,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地毯式排查。重点是囤积薪柴、油料、木炭、硝石、硫磺等物之处,登记造册,严加看管。又派了精干衙役,着便服混入正在池中清淤检修的民夫队伍,留意有无生面孔或异常举动。
暗地里,叶英台的皇城司缇骑,如同无声的幽灵,以更隐秘的方式编织着监视的网。将作监派去的匠人、内侍省拨调的宦官、乃至每日运送物料进出的车马,皆在暗中被记录、排查。
然而,几日下来,明暗两条线,竟都未发现明确可疑之处。清淤检修按部就班,物料进出账目清晰,人员背景也似乎干净。那份“池底有火”的警告,仿佛只是一场虚惊,或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但崔?不敢掉以轻心。越是平静,越可能暗藏汹涌。他下令排查继续,范围甚至扩大到了金明池连通的外河河道、水门闸口。
就在这紧绷的气氛中,礼部送来了一纸正式的文书:西夏使团已于昨日抵京,下榻都亭西驿。使团正使为西夏枢密院副使野利荣旺,而副使一栏,赫然写着一个让崔?目光骤然凝住的名字——
没藏呼月,翊卫司将军。
是她。那个在邕州密林中设伏,在甜水巷与他大婚之日悍然刺杀,与叶英台两度交手皆不落下风的西夏女将。她竟敢以堂堂正正的使节身份,再度踏入汴京!
几乎在接到文书的同时,宫中的口谕也到了:西夏副使没藏呼月将军,奉夏国主之命,有国事需与开封府尹崔?面商,关乎双方边境榷场纠纷及此次上巳节观礼事宜。着崔?于明日巳时,在开封府衙接见。
避无可避。
次日巳时,开封府正堂。
崔?一身紫色公服,端坐案后。堂下两侧,周同按刀而立,卢俊峰虽已护送崔大郎离京,但其副手带着数名精悍衙役,同样肃立戒备。堂外廊下,更有便装的皇城司好手隐匿。
时辰刚到,门外通传:“西夏国副使,翊卫司将军没藏呼月到——!”
脚步声不疾不徐,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逆着门口投入的天光,迈入堂中。
她未着西夏服饰,而是一身剪裁合体的宋式武官常服,绯色锦袍,腰束革带,头戴镂头,若非那过于深刻立体的五官轮廓与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几乎要与大宋寻常女官无异。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冷静、凛冽,带着塞外风沙磨砺出的锐利,与汴京的温软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坦然迎上崔?审视的视线,不闪不避,甚至,嘴角似乎还极细微地勾了一下,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了然的意味。
“西夏国副使,翊卫司将军没藏呼月,”她抱拳,行的却是宋礼,声音清越,带着异域口音,却字正腔圆,“见过大宋开封府尹,崔大人。”
崔?亦起身,拱手还礼:“没藏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有胥吏奉上茶点。
“听闻将军此番前来,是为边境榷场纠纷及观礼事宜?”崔?开门见山,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淡。
“正是。”没藏呼月端起茶盏,却未饮,只看着盏中载沉载浮的茶末,“延州、保安军两处榷场,近来贵国边吏查验苛严,扣压我商队货物,致损失颇巨。我主命本将前来,提请崔府尹严查下属,秉公处置,以全两国交好之谊。”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由周同接过,呈给崔?。
崔?展开,快速浏览,无非是些货物清单、损失估值、要求赔偿的陈词。他合上文书,放在一旁:“此事本府已记录,会即刻行文边州核查。若确系我方吏员不当,自当依律处置,赔偿损失。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没藏呼月,“亦请夏国约束商旅,勿要夹带违禁之物,尤其是军器铁料,以免再生事端。”
没藏呼月神色不变:“崔府尹放心,我夏国商旅,向来守法。只是边境事务繁杂,或有误会。本将此来,亦是盼澄清误会,共保榷场安宁。”她顿了顿,放下茶盏,抬眼直视崔?,“此外,上巳节金明池宴,承蒙大宋皇帝陛下盛情相邀,我使团荣幸之至。听闻此番盛典安危,由崔府尹一力承担?崔大人年轻有为,想必早已安排得万无一失。”
她这话问得寻常,甚至带着几分恭维。可听在崔?耳中,那“万无一失”四字,却莫名地刺耳。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警铃微作。
“分内之事,不敢言功。”崔?语气依旧平稳,“陛下既将此任交托,崔某自当竭尽全力,确保庆典顺利,宾客安然。”
“有崔大人这句话,本将便放心了。”没藏呼月缓缓起身,再次抱拳,“但愿上巳之日,天朗气清,水波不兴,宾主尽欢。本将告辞。”
“送客。”
没藏呼月转身离去,步伐稳健,绯色袍角在门口的光影中一闪,便消失了。只有那股淡淡的、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异域冷香,还在堂中若有若无地萦绕。
崔?坐在案后,久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那份西夏呈递的文书。
她来了。如此光明正大。
是挑衅?是试探?还是那“池底”的“火”,真的与她有关?
堂外,春阳明媚,庭中梨花如雪。可崔?却觉得,有一片巨大的、无形的阴影,正随着这个女人的到来,缓缓笼罩下来,笼罩在这即将迎来盛宴的、看似平静的汴京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