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听到父亲的话必须极力屏住呼吸。
某种程度上预想过会出现这种回答。
若说母亲尚在人世,能知晓其下落的。
理所当然认为只有父亲。我注视着父亲的眼睛追问。
「…身在何处?母亲她。」
我必须知道母亲的下落。
不仅仅是出于思念母亲的寻常理由。
而是逐渐意识到与我牵扯的所有事件都与母亲有关。
从寄宿在体内的野兽,到被称为第二灾厄的母亲真身。
乃至万界之主的名号。
而其中最重要的是。
‘关于神剑的事。’
在送别神剑前夕,那道拥抱着我低语的声音分明属于母亲。
怎可能忘记。
那是即便想要遗忘也始终萦绕在耳畔的声音啊。
母亲指示我将神剑纳于体内。
我听从那句话,此刻正将神剑气息蕴藏体内。
说不定,连再次遇见神剑的方法,母亲也知晓吧。
我如此想着。
所以为了了解这一切的真相,最终,我必须亲自去见母亲。
「如果您知道的话 恳请告诉我。」
“...”
对于我的提问 父亲没有特别的反应 只是看着我。
正纳闷为何如此无动于衷 仔细观察父亲的眼睛后便明白了。
‘不是没有反应’
父亲的眼珠正在微微颤动。
看到这个 我强忍着,等待着父亲的回答。
短暂的沉默过后 父亲终于对我开口。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听到这个回答 我难得在父亲面前皱起了眉头。
问我为什么想知道?
父亲的话让我瞬间感到气血上涌。
「子女想知道母亲的下落 这有什么奇怪吗?」
“...”
「…不是单纯想知道 而是到了现在非知道不可。」
这是时隔多久了。
没想到会在父亲面前提高嗓门 这是转生后的第一次 在前世也是屈指可数的时刻。
也是情有可原的状况。
前世直到心脏爆裂而死的瞬间都不知道母亲还活在某个地方。
更何况若与现在的人生有关,不过即便毫无关联 这也是我必须设法知晓的事实。
「如果您知道的话 是可以告诉我的吧。」
即便我这么说 父亲依然纹丝不动 那沉默令人窒息。
「家主….」
「若知道你母亲的下落 你打算怎么做。」
父亲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一时语塞 但我立刻接上话。
「会去找她。」
「去你母亲所在之处吗。」
「是。」
我没有说谎。
这是为了那个的提问。父亲对此应该也已经有所预料。
「…那里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是魔境吗?」
“...”
「如果不是的话,是因为我必须成为小家主吗?如果那也不是的话。」
曾经难以看清的父亲的眼睛,今天却格外清晰地映入眼帘。
「是因为母亲是灾祸吗?」
“…!”
说出口的瞬间。
咕咕咕咔——!
热气从父亲身上爆发般扩散开来。
在那浓烈的气息中,我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一步,但还是勉强撑住了。
如果是平时倒也罢了,但现在我不想被压制。
在扩散的热气中,父亲的眼神显得异常锐利。
是在皱眉头吗。
如果不是的话,是在发怒吗。
因为不熟悉父亲的表情变化,所以无法分辨。
「…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是说母亲是灾祸的话,这是对那话的反应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父亲不仅知道灾祸的存在,也知道母亲曾是灾祸。
「我听说…」
呜喔喔喔——!
正要回答的刹那。从父亲身上迸发出沉重的存在感。在那股气息下,我感到胸口仿佛被重重压住。
「是谁。胆敢告诉了你那样的事?」
‘…糟了。’
父亲似乎相当生气,热气逐渐增强。
和刚才旁观父亲压迫慕容家主时感受到的热气水平相当接近。
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呢?
是因为我听说那件事本身就有问题吗?
「…现在那不是重点吧。」
「不,很重要。所以告诉我。」
“...”
那是种不说出来就绝不罢休的眼神。看到那双眼睛,我像是无可奈何般吐出了话语。
「……是从被称为主人的世界树那里听来的。」
“...”
听完叙述的父亲瞳孔震颤着。
世界树确实说过。
父母曾经前来相见过。那么父亲理应也知道世界树的事。
父亲的异常反应似乎印证了我的话属实。
「这件事…你究竟怎么知道的。难道….」
父亲宽大的手掌攥住了我的肩膀。
「你去过那里了?」
「如果是世界树所在之处,是的。」
虚假的世界。意指囚禁着世界树的场所。
每多一句回答,父亲的面容就扭曲一分。
为什么?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
正当疑惑在脑海盘旋时,父亲对我说道。
「你突破界限的理由。也是在那地方受到的影响吗。」
之所以能在稚龄触及化境。
父亲是在问那是否魔境的影响。
「不能说没有影响。」
确实得到了帮助。
多亏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才能缩短抵达化境的时间。
但每多说一句,父亲的表情就愈发难看。
「那里不是能随便踏足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找过去的?」
「……不知不觉就那样了。」
「在那里,究竟待了多久。」
他似乎也知道那边与这边的时间流速不同。
面对父亲的提问,我回溯着记忆。
具体是多久来着?
因为没有逐日计算过,说不太准确。
大概头三四年的日子还数过。
后来觉得没必要再费心记这个。
「并没有停留太久。」
听到话语的父亲脸上并未露出十分相信的表情。
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竟让您露出如此神色。
‘反正回来时还不是一样。’
纵使是虚假的世界,饥饿与干渴仍会真切感受。
若需充饥,猎杀魔物即可;若口渴难耐,饮血便能止渴。
若感知到魔物特有毒性,便该净化,若无法彻底清除,忍着痛苦行动也无妨。
只要不死,便不算问题。
最终我触及了化境。
更凭借其中领悟跨越至现界。
究竟有何问题?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反应。
虽然在意,但现在要问的并非此事。
「听说家主大人也曾与母亲去过那里。」
「她是这么说的么?」
她?父亲对世界树的称呼微妙地令人在意。
「是的。」
「…看来是说了多余的话。」
嗓音里浸透的浓重怒意令人心头一震。
世界树好歹曾是中原之主,父亲却若无其事地说着杀气腾腾的话。
「您不愿告知的原因…莫非母亲真是降世灾厄?」
「若真如此,你当如何?」
「即便真是如此。我的决心不变,必须知晓真相。」
“...”
父亲凝视着给出回答的我。
就在以为终于要得到答复时。
「不准。」
“…!”
父亲的回答让我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事到如今您还要拒绝吗?
「为什么…. 既然我也多少知道了一些。我认为自己至少有资格听到这种程度的内容。」
虽然也曾想过父亲是否也受到禁制才会如此,但我觉得并非如此。
只是直觉罢了。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表情即将扭曲的瞬间。
「你活到现在可曾有过多少后悔。」
父亲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说后悔吗?」
因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一时怔住。
后悔?
问我经历过多少后悔?
「那种事可经历太多了。」
苦笑着回答。
说了又有什么用,后悔就像我的人生。多到令人作呕。或许今后还要继续作呕下去。
但父亲为何突然问这个。
「本家主…. 不,我的人生少有后悔。」
真是突兀的话题。说什么少有后悔的人生。
真是令人羡慕的人生啊。
不知是否察觉我的想法。父亲继续说着。
「我过着刻意不留后悔的人生。认为过分执着没有意义。如此活到今日。可知我仅存的少数后悔是什么。」
属于父亲的后悔。
「…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小心翼翼地回答后,父亲像是等候多时般开口。
「那后悔就关乎你和你母亲。」
“…!”
话语化作利刃刺入胸膛。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我和母亲竟是他的后悔?怎么有人能当面说出这种话?
「您现在这话…!」
正要忍不住发怒的刹那。
「那天。不该带你母亲去见你的。」
父亲的话让我呼吸骤然停滞。
因为这完全出乎意料。
现在所说的那天。
指的是母亲被魔境吞噬消失的那一天。
「那个。」
「本不该让你母亲那样离去。更不该听她恳求,让年幼的你见到那场景。这就是我的悔恨。」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父亲话语中的异样感所包围。
「…您说是听了母亲的话?」
还有。说什么本不该让她那样离去?
这简直像是在说母亲自愿离开似的。
“...”
「那天。带我去是因为母亲说了什么吗?」
面对质问父亲没有回答,但那沉默本身就是肯定的答案。
‘这算什么狗屁话?’
记忆仍鲜活如昨。那时的场景时常在脑海中浮现。
那个寒冬深夜。
冻得通红的双手和耳朵。
当因寒冷而发白的意识逐渐模糊时,母亲的手抚上我的脸颊,而父亲正低头望着我。
身后开启的诡异魔境之门,母亲脸上的泪水,每个细节都记得分明。
那正是我人生开始崩坏的起点,怎么可能忘记。
至今我都以为是父亲执意带我去那里的。
‘其实是母亲想见我吗?’
这完全是未曾听闻的新说法。
「最后也不该答应她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愿望。」
月光投下的阴影忽然模糊了父亲的表情。
若父亲所言属实。
「这种事为什么现在才说?」
实在太迟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是这狗屎家族的血脉和父亲的选择害死了母亲。
那时我害怕着执意让我目睹母亲最后时刻的父亲。
仿佛。
像是在说若我拒绝背负这份业障,你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可如今却说并非如此。
「……这话说得太迟了。」
已经是迟到无可挽回的故事。
无论那番话是真是假。现在都已走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其他事也就罢了,至少这件事该提前说啊。」
「你以为说了就会改变什么吗。」
“...”
面对反问终究没能说出肯定答案。
因为时至今日我已明白并非如此。
即便如此。
「……那您就希望我被对您的怨恨压垮吗?」
前世确实如此。
我曾崩溃堕落,丑陋地沉沦。
父亲当真没预料到我会那样崩塌吗。
饱含复杂情绪的话语让父亲几次调整呼吸。
不知为何那气息显得格外沉重。
「凡人本就是这样。当面临难以承受的困境时。」
伴随着呼吸流淌而出。
「总会寻找怨恨的对象。」
这轻飘飘的话语足以搅乱我的思绪。
「若非要有这样的存在,与其怨恨无法触及的世道。不如怨恨无能的老子更合适吧。」
“...”
苦涩。不知为何真的苦涩难当。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本只需知道母亲下落就够了的。
事到如今根本不想了解这些。
「……太矛盾了。」
「是啊。」
「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里存在过父亲的关怀。可对逐渐崩坏的我袖手旁观也绝非合理之举。」
虽然无法战胜而开始崩溃是我的过错。但无论如何,没有扶起我而放任至此的正是父亲。
「您该不会想说连这点都是希望我怨恨您之类的吧?」
被风席卷而去。
过往累积的情感如浪潮般同时涌来。
这些情感究竟是从何处潜伏至今,此刻才抬头显现。
明明以为不去在意就能好好生活的。
另一方面却又产生这样的念头。
若是当时父亲试图拉住崩溃的我。
我真的会改变吗?
未曾发生的事终究无从知晓。
即便可能改变,我也不愿如此。
因为若是那样。
未曾经历此事的我将会显得何等悲惨啊。不知晓母亲还存在某处,强迫自己忘记,浑浑噩噩的活着。
所以求您了。
「是啊。」
希望父亲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那也是我的悔恨。」
愿您如往常般用冰冷淡漠的目光注视我。
「明知不可为却未能伸出援手,皆是我的罪过。」
我不愿被那样苦涩的眼神凝视。
「对不起啊。」
“...”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将你送去你母亲身边。这份悔恨已足够沉重。」
对于这意料之外的道歉。
心中强撑的某物彻底分崩离析。
哪怕辩解说是迫不得已,或是无暇顾及我也好啊。
父亲却只字未提此类话语。
所以更令人作呕。
立刻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
并非因为不堪地流下了眼泪。
是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罢了。
要是没听到道歉反而更轻松些。
怎么会变成这样。
‘…啊。’
我不该接受父亲那样的道歉。
即便那是曾经令我恐惧又怨恨的父亲。
他不该向我道歉的。
是因为至今闯的祸?还是说毕竟是父亲?
不是。
不是那样的理由。
是比那更本质的原因。
至少。
真的至少。
不该向杀死自己的孩子道歉。
就像送别母亲的那个冬夜,难以忘怀的记忆从脑海角落浮现。
-做得好。
说着突破化境了给予表扬的父亲。
与前世最后时刻对我说话的父亲身影重叠。
是啊,父亲的最后。
前世除魏雪儿外唯一给天魔留下伤痕的父亲。
在那之后不久便迎来死亡。
中原武林自然都以为是天魔杀了父亲。
实则不然。
天魔没有杀父亲。
杀死父亲的不是天魔。
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