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熄了两根,屋里的光暗了一圈。陈麦穗没动,手指还按在地图边缘。她听见织妇的脚步走远,门外的风卷着灰土拍打围栏,啪地一声响。
她低头看那张图。线条是用炭笔勾的,有些地方被手指蹭过,痕迹发糊。背面那行字还在:女子能走的路,不该只有井台到灶房。她把纸翻回来,指尖顺着一条线滑下去,认出那是去年挖沟渠的位置。另一条弯道,是贩布队去邻县走的旧路。
她从鹿皮囊里取出炭笔,在陶片上记下几个拐点。笔尖断了一次,她咬住笔杆削了削,继续画。这张图不是随便画的,每一道折角都对得上实地的坡度和岔口。她心里明白,送图的人走过这些路,而且不止一次。
油灯点上了。火苗跳了一下,映在墙上晃成一片。囡囡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股冷气。她刚醒,头发乱着,眼睛半睁。看见桌上的地图,她停下脚。
“这是什么?”
“有人送来的。”
囡囡走近,手悬在纸上,没碰。她认得“陇西”两个字,也认得“匈奴”,但再往西的一串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地方有城吗?”她指着最西边的一个点。
“没人去过。”
囡囡抬头,“那为什么标出来?”
“因为可以画。”
囡囡不说话了。她盯着那个点,很久。然后她伸手拿炭笔,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从陇西出发,穿过山口,越过沙漠,一直画到纸的尽头。她在终点写下两个字:罗马。
陈麦穗看着那条线。直,稳,没有犹豫。她把陶片收进囊里,说:“明天,学堂加一课。”
第二天清晨,第一批人来了。还是那些妇人,带着孩子,手里拎着水壶。她们站在新铺的地砖上,看着门口挂着的“经纬学堂”匾额,没人说话。
陈麦穗站在台阶前,手里拿着那张地图。她没展开,只是举起来给她们看。
“你们每天走的路,最远到哪?”
有人小声说:“井边。”
另一个说:“市集。”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我男人打仗去了,我没出过村。”
陈麦穗点头。她把地图贴在木板上,用石块压住四角。然后她指沟渠那条线:“这条,是我带人挖的。”
又指布道那条:“这条,是她们一担担货走出来的。”
最后,她指向囡囡画的那条长线:“这条,还没人走过。”
人群静下来。
“经是路,纬是界。”她说,“你们织布时,经线是竖的,纬线是横的。人活着也一样。你走的每一步,都是经。别人告诉你不能去的地方,就是纬。”
有个老妇人皱眉:“女子知天下做什么?又不当官。”
“不是为了当官。”陈麦穗说,“是为了知道,墙外有路,路上有人,人能走出去。”
囡囡站在她旁边,手里还拿着炭笔。她忽然开口:“我想去罗马。”
有人笑了。笑声不大,很快就停了。但没人反驳。
陈麦穗看着她们:“今天开始,教地理。不光教识字、算账、医方,也教你们看图,认路,知道外面是什么样。”
李寡妇往前走了一步:“我能学吗?我连字都认不全。”
“能。只要你来。”
李寡妇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她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听见没?不是只教小姑娘。”
人群开始松动。有人往前靠,想看清地图上的字。一个男孩踮脚指着“匈奴”问:“那里是不是有骑兵?”
囡囡说:“我见过。他们骑马,用套马杆。”
陈麦穗把地图从木板上取下来,铺在地上。她让孩子们围坐一圈,每人发一小段炭笔。她教他们画自己的村子,画出井、晒场、田埂。有个女孩画歪了,她没改,只说:“你记住它就行。”
中午时分,阳光照进屋子。地上那张地图被踩出了几个脚印。陈麦穗没擦,任它留在那里。
阿禾来了。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进来。她知道现在不能打断。她转身走了,去查村外的小路是否安全。
下午,两个年轻妇人抬来一块旧木板。她们说:“能不能钉在墙上?这样不用总铺地。”
陈麦穗点头。她们把木板钉在东墙,又搬来一张矮桌放在下面。地图重新铺上,这次用陶碗压角。
有个孩子问:“为什么叫‘经纬’?”
陈麦穗蹲下身:“你织布时,线怎么才能不断?要一根根排好,上下交错。人也一样。只知道埋头走路,会撞墙。只知道看天,会迷路。经和纬都要有。”
孩子似懂非懂,点点头。
傍晚,人散得差不多了。陈麦穗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那支炭笔。囡囡还在屋里,趴在地上描地图。她把“陇西至罗马”的线又描了一遍,比早上更直。
胡商没再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但陈麦穗知道,他会回来。这种人不会只送一张图就走。
她站起来,把地图卷好,放进竹匣。她不想让它受潮,也不想让人轻易拿走。这东西现在不能丢。
第二天,更多人来了。不只是妇人,还有几个老人。他们拄着拐,站在人群后面听。有个老头说:“我活了六十岁,从不知道外面有这么多地方。”
陈麦穗让他们坐下。她打开竹匣,重新铺开地图。这次,她多讲了一段——从陇西往南,有一条河,通向巴蜀。那边的人种稻,住吊脚楼,女人也能管田契。
有人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的。”
“谁?”
“走过的人。”
教室角落,囡囡翻开自己的陶片本子。上面已经画满了线。她拿起炭笔,在最新一页写:我要去罗马。
她写完,吹了口气,把炭粉吹散。
第三天,陈麦穗宣布,学堂要选人学绘图。条件只有一个:愿意走远路,敢画没走过的地方。
报名的有五个妇人,三个少年。囡囡第一个站上去,在名单上画了勾。
晚上,陈麦穗独自留下。她把地图摊开,用炭笔在“罗马”旁边加了一个标记。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她知道,总得有人去。
她吹灭油灯,走出门。月光照在新铺的地砖上,映出她的影子。她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门没关严,风在里面轻轻吹。
她把铜杖插回台阶旁的土里。杖身有点歪,她没扶正。
囡囡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叠好的纸。
“我画好了。”她说。
“什么?”
“路线图。我标了水源,也写了哪里有石头可以搭夜宿的墙。”
陈麦穗接过纸,展开看了一眼。线条清晰,标注简单,但每一处转折都有理由。
她把纸折好,放进竹匣,放在地图旁边。
“明天就开始练。”她说。
囡囡点头。她站在门口,望着村外的路。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一动不动。
陈麦穗走进屋,摸出陶片,在上面刻下两个字: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