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机遇如同浩荡的春风,不期而至。
一九八六年深秋,梧桐叶落满滨湖街头。
省委组织部一纸通知下发:选派优秀青年干部赴江苏农学院参加为期两年九个月的调干生学历培训,系统学习农业经济管理。
滨湖县仅有的两个宝贵名额中,一个赫然写着“姬永海”的名字。
“脱产两年九个月,系统学习农业经济管理。”
石益飞把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通知递给他时,眼中是真诚的钦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永海,这是组织上给你补一堂扎扎实实的‘大学课’!镀层真金回来,往后肩膀上的担子更重!”
去扬州报到那日,南三河渡口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岸边芦苇萧瑟作响。
姬永洲和姬永洪特意从各自的岗位匆匆赶来相送。
船笛呜咽着,催促着离别。
姬永洲默默上前,塞给他一本卷了边、纸页泛黄的《林场会计实务》,书脊用细麻线精心加固过。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哥,学有余力时翻翻,往后……兴许用得着。
林场那摊子账,我总觉着理得不够清爽。”
姬永洪则抱来厚厚一摞用麻绳捆扎整齐的手写教案,郑重地放在他鼓鼓囊囊的行李上。
教案的纸张大小不一,字迹却工整有力。
“这是我这些日子在夜校,还有走村串户时整理的,青年们现在想什么、愁什么、盼什么,都记了些。”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你在学校里得空翻翻,心里头……有个底。
咱滨湖的青年,不能总落在人后头。”
两个弟弟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那里面有送行的关切,更有对兄长能走得更远、看得更广的期盼和托付。
汽笛长鸣,渡轮缓缓离岸,搅动着浑浊的河水。
姬永海伫立船尾,手扶着冰凉的铁栏杆,望着河西岸熟悉的田畴、屋舍、烟囱在视野里渐渐模糊、缩小,最终融成一片苍茫的底色。
就在这一刻,陈部长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如同河面上骤然被西沉的夕阳点亮的粼粼波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翻腾的心湖——
团岗,绝非一块仅仅用于向上跳跃的冰冷踏脚石。
它是一个宽阔的了望台,一片能望见时代风云、滋养思想根系的沃土。
在这里,他曾目睹整党工作队里那些年轻党员,面对鲜红党旗举起拳头宣誓时眼中燃烧的赤诚火焰;
他曾与支农青年突击队在毒辣的日头下并肩挥汗,镰刀割断稻秆发出的清脆声响里,浸满了咸涩的青春汗水;
他曾跟随由青年干部组成的救灾工作组,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进洪水肆虐的泽国,那沾满泥浆、沉重如铁的裤腿下,是奔涌不息、敢于担当的热血。
也正是在这个平台上,他走进了省委党校肃穆的课堂,思想的边界被那些深邃的理论和宏大的视野悄然拓宽;
他与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肩并肩,用镜头真实记录下“青年致富带头人”如何在田野和车间里创造着令人惊叹的神奇;
甚至在省团代会分组讨论的热烈氛围中,得以和苏南那些思维敏捷、见多识广的团干部深入探讨“乡镇企业青年人才培养”的路径与困境,那些碰撞出的火花,至今仍在心头闪烁。
江苏农学院那条着名的银杏道上,金黄的落叶铺成柔软而辉煌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
姬永海日日背着那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书包匆匆穿行其间。
包里除了崭新的《农业经济学》、《发展经济学》教材,还静静躺着一份东临湖乡工业报表的复印件,纸页边缘已被他无数次摩挲得起了毛边,像抚摸旧友的手。
当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用严谨的术语剖析“规模经济”的理论模型时,他眼前浮现的却是红星水泥厂扩建工地上腾起的滚滚烟尘和工人们被汗水冲刷得黝黑发亮、却洋溢着自豪的笑脸;
当课堂讨论转向“城乡二元结构”这个沉重命题时,教授忧虑的目光扫过台下,姬永海会下意识地从怀中贴心口的内袋里,掏出妻子昊佳英的来信。
信纸带着缝纫机淡淡的机油味,娟秀的字迹透着熟悉的温情与坚韧:
“厂里的小姊妹们,都巴望着能学点裁剪的新花样、新机器哩……都说现在城里人穿的衣裳,式样变得快,跟不上趟,心里急得慌。
永海,你在外头见得多,若有这方面的书,寄两本回来也好……”
两年九个月的时光,在图书馆书页的沙沙翻动声、课堂上的思想交锋和深夜灯下的伏案疾书中悄然流过。
知识的清泉不断注入,而来自洪泽湖畔的信件、弟弟们托人捎来的乡土资料,则像一根坚韧的脐带,始终连接着他与那片生养他的土地。
毕业那天,姬永海抚摸着那张烫金的毕业证书,感觉它沉甸甸的,不仅承载着知识,更凝结着家乡的期盼和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星辰。
回到滨湖,团县委的办公室已焕然一新,换上了光洁的新桌椅,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油漆味。
石益飞已调任县委办主任,闻讯风风火火而来,见面便是一拳结结实实擂在他肩上,笑声爽朗依旧,带着老友重逢的酣畅:
“永海!好家伙!回来得正是火候!县里眼下就缺你这样既懂经济门道、又摸得准青年脉搏的干部!
陈部长念叨好几次了,说你这块好钢,该往更吃劲的刀刃上用了!”
那天下午,送走石益飞,姬永海独自站在县委大楼三楼明亮的玻璃窗前。
远处,南三河如一条蜿蜒的银链,在夕阳熔金般的光辉下静静流淌,碎金般的波光跳跃闪烁,无声地奔向烟波浩渺的远方。
他的思绪骤然被拉回一九八五年那个柳絮纷飞的春天,那个捏着薄薄一纸任命通知、站在东临湖乡工业办布满灰尘的旧窗前的自己。
彼时的心中,塞满了对陌生领域的懵懂忐忑与对离开熟悉泥土的惶惑不安,像一只初次离巢的鸟,望着辽阔的天空不知所措。
原来,所谓真正的成长,就是从“畏惧踏上陌生的路途”到“敢于在无人涉足处踏出第一个脚印”;
从“只看得清脚下泥泞狭窄的田埂”到“能从容眺望地平线外奔涌不息的大江大河”。
基层三年千锤百炼的淬火,如同最坚硬的砺石打磨剑锋,赋予他穿透迷雾、洞察本质的锐利锋芒;
而团岗两年多广阔天地的航行,则如同鼓满了时代东风的巨帆,骤然为他打开了认知世界、了望未来的恢弘天窗。
他低头,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陪伴他走过东双沟乡间小路、团县委调研旅程和农学院银杏大道的旧帆布包上。
磨损的边角无声诉说着来路,而包内那份新收到的关于筹建县青年技术培训中心的草案,则清晰地指向去途。
这条看似曲折回环的长路,每一步都算数,都深嵌着命运的重量与土地的温度——
恰如脚下这片土地上日夜奔流的南三河水,它既要深深扎入两岸的泥土,以无声的滋养哺育万物生长;
也注定要挣脱大地的温柔怀抱,以不息的奔涌,义无反顾地汇入浩瀚江海,激荡出属于自己、更属于这个伟大时代的澎湃潮音。
河东河西的流转,从来不在虚无缥缈的风水轮转,而在那一步一个脚印、从泥土最深处顽强向上生长的力量里。
这力量,是知识,是汗水,是无数像姬永海、姬永洲、姬永洪这样的普通人,用肩膀扛起时代,用双脚走出的命运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