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都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得人晕乎乎。
母亲抹着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拉着她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英子啊,我的好闺女!你可睁大眼睛看清楚!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嫁过去,你这辈子就不用再受咱这份土里刨食、看天吃饭的罪了!
河西的苦水,咱就喝到头了!安安稳稳享福,多好!”
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劣质烟叶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既有对女儿能一步登天“跳农门”的深切期盼,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仿佛这只羽翼渐丰的鸟儿,真要从他这贫瘠的枝头飞走了。
姬永英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湖面。
她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跳跃的橘红色火舌舔舐着黝黑的灶口,也映照着她年轻却过早显露出磐石般坚毅的脸庞。
她看着那不安分、努力向上窜的火苗,一字一句,清晰得像砸在冰冷石板上的石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爹,妈,叔婶的好意,我心领了。
磕头谢恩都行。
可这福气,我不攀。”
“啥?!你这丫头,魔怔了?这还委屈你了?”
母亲急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陡然拔高。
“不委屈,”姬永英抬起头,灶火映照下,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铁钉,直直钉进父母的眼底,“是我自个儿的心气儿不想。
别人给的荣耀,再光鲜,那也是浮在面上的灰,风一吹就散了,落不到实处。
靠嫁人换来的安稳,那安稳底下是虚的,踩着不踏实,心里发飘。
我要的尊重,得是我自个儿一双手挣来的!
干干净净,硬硬邦邦!
我要靠我自己,一步一步,哪怕是用爬的,也要从这河西的烂泥塘里爬出去!
我要用自己的脚,走到河东的大道上去!
哪怕那路是根悬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我也要自己走稳了,摔下去也认!”
满屋死寂。只有灶膛里干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像在为这惊世骇俗的宣言伴奏。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决绝,砸在土坯墙上,回荡在低矮的房梁间。
她拒绝了看似唾手可得的、通往“河东”的华丽阶梯,选择了留在“河西”的泥泞里,用自己最原始的血肉之躯,去开凿那条注定遍布荆棘、更为艰辛的独属之路。
这份在那个年代乡下女子身上显得石破天惊的清醒与倔强。
如同石缝里开出的野罂粟,带着惊心动魄的艳色与不容忽视的生命力,预示着一个不同凡响的未来。
拒绝了命运的“馈赠”,姬永英赤手空拳地踏上了漫长而艰苦的个人奋斗征途。
这条路,没有鲜花铺地,只有砂石磨脚。
没有掌声喝彩,只有冷眼旁观。
每一步,都深深烙印着汗水的咸涩,甚至浸染着血水的猩红。
她最初的战场,是公社那如同巨兽蛰伏的砖瓦厂。
临时工的身份,意味着最苦最累最脏的活计。
巨大的砖窑张着黑洞洞的口,日夜不息地喷吐着灼人的热浪,仿佛地狱的入口。
她负责搬运湿漉漉、沉甸甸的砖坯。
一块刚脱模的泥砖就有十几斤重,湿气裹着泥浆,冰冷粘腻。
盛夏酷暑,窑口附近的空气被炙烤得扭曲变形,温度高得能瞬间烤熟鸡蛋。
汗珠刚从毛孔渗出,还没来得及汇集成流,就被狂暴的热浪瞬间蒸干,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刺痒的、白花花的盐渍。
肩膀上,沉重的砖坯棱角磨破了单薄的衣衫,也磨破了皮肉,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布料,再被高温烤干,结成硬痂,下一次摩擦,便是钻心刺骨的疼。
隆冬时节,泥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骨髓。手指冻得红肿发亮,关节僵硬得如同锈死的门轴,根本不听使唤。
有一次,她脚下被湿滑的泥浆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沉重的砖坯像坍塌的山墙,轰然砸下,狠狠砸在脚踝上。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
工头闻声跑来,看她惨白的脸和瞬间肿起的脚踝,劝道:
“永英,歇歇吧!别这么拼!身体是自己的!”
她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却硬是一声没吭,挣扎着。
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砖坯,扶着旁边的架子,一点一点,拖着那条受伤的腿,重新站了起来。
她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泥水和滚烫的汗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歇了,今天的工分就没了。
明天的嚼谷,就悬了。”
那点微薄得可怜的工钱,她一分一厘都攥得死紧,像燕子衔泥,像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构筑着她梦想中那遥不可及的基石。
后来,命运的齿轮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抓住机会,挤进了镇上新开的纺织厂,成为一名挡车工。
巨大的织机轰鸣咆哮,声浪如同实质般撞击着耳膜,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挡车工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像上紧发条的陀螺,不停地巡回在机台之间,接线头、换梭子、处理断经断纬,片刻不得停歇。
一个班次八小时下来,双腿跑得浮肿发胀,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蝉在聒噪,满身满脸都沾满了细密的棉絮,连鼻孔里都是。
她却是车间里最勤快也最细心的那个“轴”人。
别人嫌麻烦、怕担责任不愿做的复杂品种、难伺候的“老爷机”,她主动抢着做。
别人下班铃声一响就匆匆离去,她总会留下来,把机台擦得锃亮,把工具归置得整整齐齐,把散落的纱管码好。
这份近乎偏执的“轴”劲儿和责任心,让车间主任老张头刮目相看。
渐渐地,她不仅操作技术炉火纯青,还凭着仅有初中的底子,像啃硬骨头一样,硬是磕下了枯燥的工艺单和简单的生产报表。
厂办需要有人帮忙整理堆积如山的合同、在那台笨重如牛、闪烁着单调绿色字符的老式电脑上敲打枯燥的调研报告、打印材料……
这些被正式工视为琐碎、无技术|含量、吃力不讨好的“小营生”,无人愿沾手。
她再次主动请缨,白天在轰鸣的车间里挡车,下班后,就一头扎进寂静的办公室。
对着那台冰冷的机器,一个键一个键地敲打,仿佛在叩击命运紧闭的大门。
不懂就问,不会就翻那本磨破了边的旧字典,常常熬到深夜。
昏黄的灯光下,她伏案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专注而坚定,像一座沉默的山。
这些“小营生”,不仅磨砺了她的细心、条理和一丝不苟。
更锻炼了她对文字、数字的敏感,悄然为她打开了工厂轰鸣铁壳之外那个更广阔、更复杂的世界的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