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总工嘴角那丝不屑的冷笑，还未完全散去，就僵在了脸上。
大屏幕上，代表着青山水库“1号溢洪道闸门控制电路”的模块，那抹突兀的黄色，像一滴滴进清水里的墨，迅速在会议室死寂的空气中晕开。
“仿……仿真模型的随机错误而已。”吴总工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刚才的镇定，“这么庞大的数据模型，出现一两个异常读数，很正常。”
他说得有理有据，几个技术出身的专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的确，越是复杂的系统，越容易出现无法解释的“跳点”。
林舟没有看他，只是对着耳麦轻声说了一句：“李瑞，隔离该模块的触发变量，放大显示。”
“收到！”
李瑞兴奋得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手指在键盘上一阵敲击。大屏幕的画面立刻被分割，左侧是依旧在高速运转的云州“数字孪生”城市，右侧则弹出了一个布满曲线和参数的独立窗口。
“各位专家请看！”李瑞指着右侧窗口里一条正在急剧下降的蓝色曲线，“这是模型根据气象台数据，模拟出的台风眼过境时，青山水库上空的局部气压值。而这一条，”他指向另一条随之发生剧烈波动的红色曲线，“是1号闸门控制电路传感器模块的模拟电压读数。”
“我们的模型显示，当局部气压在短时间内下降超过三十百帕，会引发传感器外壳内外形成瞬时压强差，导致其内置的稳压芯片产生零点漂移。虽然漂移值很小，只有千分之三，但足以让系统误判为‘设备故障’，从而触发预警，也就是你们看到的黄色。”
李瑞的解释，像一连串精准的点射，打在吴总工的认知壁垒上。
没有玄学，没有猜测，只有冰冷的物理公式和电子工程学原理。
吴总工张了张嘴，脸上的血色褪去大半。他可以质疑林舟的“预言”，但他无法质疑伯努利效应和芯片设计原理。他看着屏幕上那两条犬牙交错的曲线，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奋斗了一辈子的水利工程学，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数据”面前，显得如此……粗糙。
“这……这也只能说明传感器可能会误报，不代表大坝本身有危险！”他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只是声音已经没了底气。
林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依旧闭着眼，像一尊入定的雕塑。他的意识，正沉浸在那片由数据构筑的风暴之中。
【13:05:17】数字孪生城市中，代表云州移动通信公司的核心交换机房，一个红点闪烁。因备用发电机柴油储备不足，机房断电，云州东部城区超过三十万用户的手机信号，瞬间消失。
【13:21:40】派往沿海低洼地带执行强制撤离命令的武警舟桥部队，其指挥车在一个积水路段熄火。由于通信中断，他们与后方指挥部彻底失联，成了一支孤军。
【13:45:02】青山水库。那盏黄色的警报灯，在又一波模拟阵风扫过之后，猛地变成了刺眼的红色。紧接着，屏幕上，代表着水库大坝坝体的三维模型上，十几个分布在不同位置的应力监测点，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部由绿色变成了黄色。
如果说刚才的电路故障警报只是让吴总工感到了不安，那么此刻这成片的黄色，则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怎么回事？！”他霍然起身，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冲到了屏幕前。
“老大，坝体模型的应力数据开始出现群体性异常波动！”李瑞的语速也变得急促起来，“超过了预设安全阈值的百分之八十！”
“把数据流给我。”林舟的声音依旧平静。
他睁开眼，看着屏幕上那片令人心悸的黄色，脑海中，那座虚拟的大坝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问题出在哪里？
沙盘的推演不会错。风压倒灌只是诱因，真正致命的，是另一件事。
他看着屏幕上那杂乱无章的数据流，它们来自水利、气象、电力、通信……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彼此纠缠，却又各自为政。
“太乱了……太慢了……”
李瑞在一旁烦躁地抓着头发，不停地嘟囔着：“水利厅的数据格式是A，气象局的是b，电力公司又是c……我们光是做数据清洗和格式转换，就占用了百分之六十的算力！这简直就是在用一堆不同国家的零件去组装一台法拉利！这要是在真实战场上，仗都打完了，我们的情报还没整明白呢！”
他这番无心的抱怨，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舟脑中的迷雾。
他瞬间明白了。
问题的根源，不在大坝，不在台风，而在他们这套沿用了几十年的、部门分割的应急体系本身。
每一个部门，都像一个独立的App，数据不互通，标准不统一。灾难来临时，他们所谓的“联席会议”，不过是把一群说着不同方言的人关在一个房间里，让他们对着一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说明书，去修理一台即将爆炸的机器。
效率，早已在这些无形的壁垒中消耗殆尽。
“李瑞，”林舟忽然开口，“你说得对。”
李瑞愣了一下：“啊？我说什么了？”
“我们需要一个统一的‘操作系统’。”林舟的目光从混乱的数据流上移开，望向一旁神情凝重的赵兴邦，“一个能将所有部门的数据实时整合、标准统一、可视呈现的‘智慧应急平台’。”
“对！就是这个词儿！操作系统！”李瑞一拍大腿，兴奋地手舞足蹈，“书记，林哥，你们想啊！如果我们有一个这样的平台，平时，它可以整合气象、水文、地质数据，对全省的灾害风险点进行动态评估和预警。战时，它可以瞬间接入交通、通信、电力、医疗的所有信息，把全省的救援力量、物资储备、避难场所全部投射到一张图上！指挥部可以直接点对点地指挥到每一个社区、每一支救援小队！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omega，决胜千里之外’！”
李瑞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充满科技感的未来指挥中心。
然而，他的宏伟蓝图，被一声凄厉的警报声打断。
“滴——滴——滴——”
大屏幕上，代表青山水库坝体模型的那些黄色监测点，在瞬息之间，全部转为了血一样的红色！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个庞大的混凝土重力坝三维模型，在中段的位置，一个代表“结构崩溃”的红色缺口，猛然炸开！
无声的画面，却带来了雷霆万钧般的冲击力。
屏幕上，代表着“库容”的蓝色数据块，像决堤的洪流，瞬间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代表着“洪水”的红色数据流，以吞噬一切的气势，沿着下游河道，扑向了那片代表着“临江区”的、密密麻麻的城市模型……
一秒，两秒，三秒……
那片鲜活的、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城区，被红色彻底淹没。屏幕上，代表着“生命体征”的绿色光点，成片成片地熄灭，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会议室里，死寂一片。
李瑞脸上的兴奋和激动，凝固成了惊恐和苍白。
其他专家，则像是被集体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代表着死亡的红色，浑身冰冷。
“不……不可能……”
吴总工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已经“消失”的水库模型，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不是一堆数据。
那是他耗费半生心血的作品，是他引以为傲的丰碑。
此刻，它碎了。
碎得如此轻易，如此彻底。
赵兴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没有去看跌坐在地的吴总工，也没有去看那些失魂落魄的专家。
他的目光，穿过那片毁灭性的红色，落在了林舟的身上。
林舟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但他依旧站着，站得笔直，像一根定海神针。
赵兴邦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和侥c幸。
他走到吴总工面前，没有去扶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
“吴总工，你现在，还相信你的科学吗？”
吴总工失神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崩溃。
赵兴邦没有再理他，而是转身，面向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李瑞的‘智慧应急平台’，是个好东西。等这次台风过去，我亲自挂帅，省里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必须把它给我建起来！这是未来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但现在，我们得先解决眼前的事。”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实体地图前，拿起那支被林舟用过的红色记号笔，在那座已经注定要“溃坝”的青山水库旁，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型水利设施。
“青山水库3号副坝。”
他转过身，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吴总工，将手中的笔，递了过去。
“林舟的沙盘推演出，唯一的生路，是在台风登陆前六小时，用军方的定向爆破，炸开3号副坝的泄洪通道，提前为青山水库泄洪，把那根即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提前拿掉。”
整个会议室，瞬间掀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主动炸坝泄洪？！
这是何等疯狂的想法！这在水利史上，闻所未闻！
“书记，不可啊！这要是炸了，副坝下游的几个村子……”水利厅的副厅长失声喊道。
“那几个村子，我们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把他们连人带鸡犬，全部转移出来。”赵兴邦冷冷地打断了他，“可如果不炸，我们连六分钟都没有，去通知临江区的三十万人！”
他不再看别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吴总工，把那支笔，又向前递了递，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
“吴总工，这份爆破方案，需要总工程师签字。你，敢不敢签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