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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重生秦建国 > 第360集:逐步迈向商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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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老来访后的第二天清晨,小院比往日更早地苏醒了。

秦建国天不亮就起身,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作为重生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时代正在加速——商品经济的大潮已经涌起,用不了几年,一切都会被卷入更快的节奏。而他创建的“北木”,这个他用了近十年心血培育的品牌,正站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

木之脉已经注册成商标,营业执照端端正正挂在茶室墙上。去年的营收算下来有十二万多,在这个人均月工资不过两三百块的年代,已是相当可观。但秦建国心里清楚,这笔钱里,一大半来自他早些年靠信息差做的几笔木材生意——重生者的优势让他提前知道哪些木料会升值。真正靠“北木”手艺接的定制家具,收入只占小头。

他走到工棚前,轻轻推开门。里面还黑着,但木头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这香气里有新料的清甜,也有老料的醇厚,混合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秦建国打开灯,光线照亮了整齐的工具架和分类码放的木料。他的手指拂过一把刨子的手柄——那上面有他手掌磨出的凹陷,十年了,这把刨子就像他肢体的延伸。

重生回来时,他18岁,刚下乡不久。前世他在商海浮沉半生,最后落得一身病,妻离子散。临终前唯一念想的,竟是小时候在乡下跟一位老木匠学手艺的那些安静时光。所以这一世,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下乡时结识的沈念秋,去拯救了她,没有让她早早的就死去,死在那个下乡的冬天!两人结婚生子;木匠手艺,他重新捡起来,不是作为谋生手段,而是作为安身立命的根本。

“北木”这个名字,是他想的——北方之木,质朴,坚韧,在严酷环境里缓慢生长,内里却有致密的纹理。他要做的不是流水线上的家具,而是有“木之脉”的器物,每一件都承载着时间的痕迹,和使用者建立起长久的关系。

“这么早就起了?”沈念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披着件外套,手里端着杯热水,“又睡不着了?”

秦建国转过身,看着妻子。三十岁的沈念秋,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眼神依然清澈。她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人,却有一种沉静的韵味,像一块被岁月打磨温润的木头。

“在想顾老昨天的话。”秦建国接过水杯,水温正好。

“那位老先生不简单。”沈念秋走到工具架前,很自然地开始整理昨天李刚用完没收好的几把凿子,“他看东西的眼光,和一般人不一样。”

“他是真懂。”秦建国喝了口水,“而且他点醒了我一件事——北木不能只停留在小院里。得走出去,但走出去的方式,得是我们自己的方式。”

沈念秋停下动作,看向丈夫:“你已经有想法了?”

秦建国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个方向,但具体怎么做,还得和大家商量。”他顿了顿,“念秋,这些年,你跟着我在这小院里,带孩子,顾家,还要帮我打理杂事,辛苦了。”

沈念秋笑了:“说什么呢。我喜欢这里。”她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比起我那些进了工厂、每天流水线作业的姐妹,我觉得自己幸运多了。儿子在院里长大,闻的是木头香,看的是实实在在的手艺活,这比什么都强。”

他们的儿子秦木,今年九岁,在附近小学读三年级。孩子放学后常常泡在小院里,有时写作业,有时看大人们做活,偶尔也会拿起小块木料,学着做些简单的东西。秦建国从不刻意教他,但也不阻拦。孩子若真有这缘分,自然会走上这条路;若没有,这段童年经历也会成为他生命的底色。

“等这次博物馆的展览做完,”秦建国说,“我想把隔壁院子也租下来。不是扩大生产,是做个展示空间和一个小型的教学区。不搞大规模培训,就收几个真正有缘分的学徒,慢慢带。”

沈念秋眼睛一亮:“这个好。现在来找你学手艺的人越来越多,都推了也可惜。但要是像工厂招工那样一批批地收,又坏了咱们的初衷。精挑细选几个,慢慢教,既能把东西传下去,又不乱。”

“还得做个小的产品线。”秦建国接着说,“不是家具,那太费时,做不过来。是一些小件——茶器、文房、香具。用咱们做家具剩下的好料头,不浪费,也能让喜欢北木但又买不起大件的人,有个入手的东西。”

沈念秋仔细听着,她知道丈夫这些想法一定深思熟虑了很久:“价钱怎么定?”

“不便宜。”秦建国很坚定,“但也不是天价。咱们用料实在,工艺到位,该值多少就定多少。不搞饥饿营销,不搞奢侈品那一套。买北木东西的人,得是真正懂它、会用它、能跟它长久相处的人。”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是周明,他今天来得特别早,车把上还挂着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

“秦师傅,沈姨!”周明停好车,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回去太兴奋了,一宿没睡好,干脆早起买了早饭过来。大家一块吃?”

沈念秋笑着接过来:“你这孩子,又乱花钱。进来吧,正好一起商量点事。”

晨光完全漫过东墙时,小院的人都聚在了茶室。豆浆油条的香气混合着茶香,有种质朴的温暖。

秦建国把昨晚和今早的想法说了说。没有夸张的宣讲,就是平实地陈述:扩大院子、收少量学徒、开发小件产品线。说完,他看向大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北木接下来要走的路。都说说看法。”

李强先开口,他说话一贯实在:“师父,扩大院子我赞成。现在工棚确实挤了点,尤其是志学做那雷击木,需要安静和空间。收学徒也好,但得严挑,宁缺毋滥。至于小件产品……”他顿了顿,“我觉得行,但得想好怎么做。咱们做大件家具的思路,不一定适合小件。小件更精微,对工艺要求其实更高。”

宋志学一直安静听着,这时才说:“小件产品,也许是个机会,让我和刚子这样的练手。用师父的话说,好料头也是料,不能浪费。但做的时候,心态得摆正——不是‘做点便宜货补贴家用’,而是‘把每一件小东西都当成完整的作品来做’。哪怕是一个茶则,一块墨锭,也得有北木的魂在。”

这话说到了秦建国心坎里:“志学说得对。小件不小,态度一样。”

王娟从记录本上抬起头:“从传播角度,小件产品确实更容易被大众接触和接受。但它们也会成为外界认识北木的‘第一印象’。所以设计、包装、说明,每一个环节都得慎重。我建议,每件小产品都附一张小卡片,简单讲述这块木料的来历、制作过程、使用和养护建议——就像给物品写一封简短的‘自我介绍’。”

李刚兴奋地搓手:“这个好!我早就想试试做小东西了!师父,咱们第一批做什么?茶叶罐?镇纸?还是……”

“不急。”秦建国压了压手,“一件件来。先把博物馆的展览做好,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等展览完了,咱们再具体规划产品线。”

他看向周明:“小明,你也说说。你是学艺术的,又在学院里,看的比我们广。”

周明没想到会被点名,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秦师傅,我觉得北木最珍贵的,就是这种‘慢’和‘真’。我同学中有不少人开始搞设计,追求‘新奇特’,但往往流于表面。北木的东西,乍看不惊艳,但越看越有味道,因为里面有时间,有人的温度。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丢了这份‘真’。小件产品如果量产,很容易失去这个。”

“不量产。”秦建国明确地说,“每一件都手工做,每一件都不一样。产量肯定上不去,但咱们不求量。”

“那价格就下不来。”周明直率地说,“可能很多人买不起。”

“那就等他们买得起的时候再买。”秦建国很平静,“北木不是生活必需品,是给有余力、有心境的人准备的。强求不来。”

这番对话奠定了基调。北木要发展,但不狂奔;要开放,但不失守;要盈利,但不妥协。

早饭后,大家各就各位。宋志学回到他的雷击木前,今天他要开始处理第三块——那块颜色最深、有着蛛网般金纹的木料。

经过前两块的经验,他现在更加从容。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先把木料放在工作台上,调整了几个角度的灯光,仔细观察金纹的分布规律。那些金色的纹理不是浮在表面,而是深嵌在木质内部,像黑夜中隐现的星图,需要特定的光线角度才能看清。

周明轻轻走过来,没有打扰,只是在一旁看。看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宋哥,这纹理……像不像地图?”

“地图?”

“嗯。不是我们常见的地图,是那种……古代星图,或者山水画的皴法。”周明比划着,“你看这一簇,像山峦叠嶂;这一缕,像水流蜿蜒;这些散点,像星空。”

宋志学仔细看,还真有几分像。之前他只觉得这些金纹美丽神秘,现在经周明一点,竟看出了意境。

“我在想,”周明继续说,“这块料子,也许不该做太多的表面处理。它的美就在于这种‘藏’。如果打磨得太光,金纹全暴露了,反而少了韵味。能不能……只做局部处理?让有些地方保持原貌,有些地方轻轻打磨,引导观者的视线,但不给全景?”

这个想法让宋志学眼前一亮。对啊,为什么一定要“完整呈现”?留白,隐藏,暗示,有时候比全盘托出更有力量。

他决定尝试一种新的方法:用极细的针尖,沿着某些金纹的走向,刻出极浅极细的沟槽——不是要改变纹理,而是要增强它的可视性和触感。这个过程需要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和稳定,每一针下去都不能回头。

宋志学深吸一口气,让心沉静下来。他选了一支最细的刻针,在废料上试了试手感,然后才转向那块雷击木。

第一针,落在金纹最密集的区域边缘。针尖轻轻刺入,顺着纹理的自然走向,划出不到一厘米的浅痕。停下,观察。痕迹几乎看不见,但用手指触摸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

可以。

他继续。一针,又一针,每一次下针前都长时间观察,每一次运针都屏住呼吸。这不是雕刻,而是描摹——描摹那些已经存在于木头内部的星辰轨迹。

周明在旁边看得入神。他忽然想起学院里一位老教授的话:“最高级的艺术,不是创造,而是发现。发现那些本就存在于世界中的秩序和美,然后轻轻地、谦卑地把它揭示出来。”

此刻的宋志学,就在做这样的事。

整个上午,宋志学只完成了巴掌大一块区域的“描摹”。但他并不着急。这种工作急不来,一急,手就抖,眼就花,心就乱。

中午沈念秋喊吃饭时,宋志学才放下刻针。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动作而有些僵硬,但心里却异常充实。他看向那块雷击木,被处理过的区域在光线下,金纹似乎“醒”了过来,有了更清晰的表达,但依然含蓄,依然需要观者凑近、细看、想象。

饭桌上,宋志学说了上午的尝试。秦建国听了,点点头:“路子对了。做东西,最忌‘用力过猛’。该收的时候收,该放的时候放,这分寸感,得练一辈子。”

王娟边吃边记,忽然说:“师父,我有个想法。关于展览的文案,能不能不用传统的‘作品说明’形式?比如志学这五件雷击木,我们不做长篇大论的解释,而是给每一件配一首短诗,或者一段极简的文字,点到为止,剩下的让观众自己体会。”

“诗?”李刚挠挠头,“咱们谁会写诗啊?”

“我试着写写看。”王娟说,“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诗,就是一些文字片段,捕捉那种感觉。比如第一块雷击木,可以配:‘深黑如夜,内里却有未熄的火。静默如石,却记得雷声的形状。’”

这话一出,饭桌上静了静。

沈念秋轻声说:“写得真好。听着这几句话,再看那木头,感觉就不一样了。”

秦建国沉吟片刻:“可以试试。但文字要极简,不能喧宾夺主。木头自己会说话,文字只是帮它清清嗓子。”

下午,拍摄团队来了。今天他们要拍一些空镜——没有人的小院,只有光影移动,只有风吹过树叶,只有工具静置在工作台上。赵摄影师说,这些镜头在纪录片里作为转场和氛围铺垫,特别重要。

大家于是暂时离开工作区域,聚在茶室里喝茶讨论。秦建国拿出顾老送的那套民国线锯,仔细研究。锯身是硬木的,已经包浆,握在手里温润妥帖。锯条保存得极好,几乎没有锈迹,锯齿依然锋利。

“好东西。”秦建国感叹,“这锯子当年一定是老师傅的心爱之物。你们看这锯齿的排列,不是等距的,是前密后疏——这是专门用来开细料的,锯面光滑,不用怎么打磨。”

李强接过来细看:“现在买不到这样的锯子了。都是机器冲压的,千篇一律。”

“所以顾老说,让老物件‘喘口气’。”秦建国说,“咱们以后做精细活,可以用它。工具用得勤,才是对它们最好的保养。”

正说着,院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个陌生人,五十岁上下,穿着中山装,手里提着个公文包。

“请问,秦建国秦师傅在吗?”来人很客气。

秦建国起身:“我就是。您哪位?”

“我是市二轻局的,姓刘。”来人递上工作证,“听说您这儿的手艺好,我们局里最近在筹办一个‘地方特色工艺展’,想邀请北木参加。”

又是个展览。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秦建国请刘同志坐下,沈念秋倒了茶。刘同志说明了来意:市里要搞改革开放成果展,其中工艺美术板块,想找几家有代表性的单位。北木因为博物馆的合作,已经进入他们的视线。

“这个展,规模大,领导重视,媒体也会报道。”刘同志说,“对你们品牌的宣传,很有好处。”

秦建国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问:“参展需要准备什么?”

“提供几件代表性作品,现场最好有师傅演示。”刘同志说,“展期半个月,需要有人轮流值守。我们会提供展位,但布展、运输这些,得你们自己负责。”

王娟小声对秦建国说:“师父,时间上和博物馆的展有重叠。咱们人手怕是不够。”

秦建国点点头,转向刘同志:“感谢领导看得起。不过我们最近正在准备省博物馆的一个专题展,时间紧,任务重,怕分身乏术。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提供两件作品参展,但不派人现场演示了。作品说明和介绍资料我们准备好,您看可以吗?”

刘同志有些为难:“现场演示是亮点啊……领导特意强调要‘活态展示’。”

“实在抱歉。”秦建国态度温和但坚定,“我们人手有限,不能砸了已经答应的事。北木做事,应承了就得做好,不能贪多。”

这话说得在理,刘同志也不好强求。又聊了一会儿,喝了茶,留下联系方式,说再协调协调,走了。

送走客人,李强说:“师父,市里的展,其实也是个机会。”

“机会是机会,但得量力而行。”秦建国很清醒,“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博物馆的展做好,做深。贪多嚼不烂,最后哪个都做不好,反而坏了口碑。”

他看向大家:“记住,北木的核心是‘真’和‘专’。真的东西,需要专注才能做出来;专注的人,才能做出真的东西。外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多,咱们得学会挑,学会拒。不是所有的光都要去沾,有些光太烫,沾了会伤根本。”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每个人都深思。在这个万物开始加速的年代,能主动选择“慢”和“专”,需要多大的定力和智慧。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院进入了一种更深沉的专注状态。宋志学的雷击木创作稳步推进,第三块完成后,开始处理第四块——最不规则、布满孔洞的那块。

这块料子最难处理,因为它太脆弱。孔洞不是瑕疵,而是特征,是时间侵蚀的痕迹,也是生命呼吸的证明。宋志学决定采用一种“加固但不掩盖”的方法:用极细的植物纤维混合天然胶液,轻轻灌注孔洞内部,增加结构强度,但不填平表面。处理后,孔洞依然存在,依然可以看进去、摸进去,但不会再继续碎裂。

同时,他开始构思五件作品的整体展示方式。受顾老“想象的入口”启发,他设计了一个阶梯式的展示台,五块雷击木从低到高摆放,形成一种“升起”的视觉节奏。每一块的角度都经过精心计算,确保在不同位置观看,都能看到不同的侧面和光影效果。

他还设想在展示区的地面,用细沙铺出流线型的纹理,暗示雷击那夜的狂风暴雨;在天花板设置可调节的灯光系统,模拟从暴风雨到雨后初晴的光线变化;在隐蔽处安装极低音量的音响,播放处理过的自然环境声音——不是直白的雷声雨声,而是抽象化的、若有若无的声音碎片。

这些想法,他画成了详细的设计图,和王娟一起推敲文字说明,又和李强讨论技术实现的可行性。不知不觉间,这已不是一个人的创作,而是整个团队的共同作品。

七月底,最热的时候,第四块雷击木完成了。现在,只剩最后一块——也是最大、最初给宋志学山水灵感的那块。

这块料子最大,也最“重”,不仅在物理上,更在象征意义上。它承载着那棵树最主要的生命记忆,也承受了最剧烈的雷击力量。宋志学面对它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花了三天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和这块木头相处。早晨看它在晨光中的轮廓,中午看它在强光下的质感,傍晚看它在暮色里的剪影。他用手掌长时间贴合它的表面,感受那些扭曲纹理下的力量走向;他用手指轻叩不同部位,听声音的差异——有的地方沉闷如地底回响,有的地方空灵如山谷回声。

一个深夜,他又独自来到工棚。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木料上。宋志学忽然想起秦建国说过的话:“木头会告诉你它想成为什么。”

他闭上眼睛,手放在木料上,让自己完全静下来。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木头的硬和凉。但渐渐地,在极致的安静中,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是声音,是一种脉动,一种沉睡的记忆在缓慢苏醒。

那不是山水的意象,他忽然明白。山水太静,太超然。这块木头经历的,不是宁静的演化,是暴烈的瞬间。它的纹理不是被风霜雨雪缓慢雕刻的,是被雷电在刹那间劈开、撕裂、重塑的。

所以它不该成为“山水”,而该成为“瞬间”——灾难的瞬间,转化的瞬间,毁灭与重生的临界点。

这个领悟让宋志学豁然开朗。他睁开眼睛,在月光下重新审视这块木头。那些扭曲的纹理,现在看不再是山峦的起伏,而是能量的爆发轨迹;那些焦黑的区域,不是远山的阴影,是火焰灼烧的烙印;那些裂隙,不是溪谷的延伸,是雷霆劈开的伤口。

他要做的,不是把它做成什么“像”什么的东西,而是把这个“瞬间”凝固下来,让观者能直面那种力量。

怎么做?

极简。越简越好。去掉所有多余的修饰,只保留最本质的形态。甚至……可以刻意强化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让断裂处更清晰,让焦痕更触目,让扭曲更极致。

但同时,又要让这种“暴烈”沉静下来。不是掩饰,而是沉淀——就像灾难过后,废墟在时间里慢慢冷却,长出青苔,变成另一种存在。

宋志学有了方向。这次,他不打算用任何精细的打磨工具。他要用手工凿,一凿一凿地,顺着木纹的走向,把那些已经松动的、碎裂的部分小心去除,让内在的结构显露出来。过程中,他要保留凿痕——不是粗糙的痕迹,而是有节奏、有呼吸的痕迹,记录下匠人与材料对话的过程。

第二天,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秦建国。老人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走到那块大料前,把手放在上面,闭眼感受。

“可以。”秦建国睁开眼,“但这个做法,风险很大。一凿下去,可能发现里面是空的,或者碎了。你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想好了。”宋志学很坚定,“如果它真的碎了,那也是它的命。但我想试试,和它一起,走完这段路。”

秦建国看着他,从这年轻人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那是自己年轻时,面对一块难料时的那种混合着敬畏和勇气的眼神。

“那就做。”秦建国说,“我陪你。”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宋志学木匠生涯中最深刻的一课。每天,他和秦建国一起工作。秦建国不下凿,只在旁边看,关键时刻给出提醒:“这里纹理转向了,凿子角度要调。”“听声音,里面有空腔,轻点。”“停,今天到这里,让木头歇歇,你也歇歇。”

原来,木头也需要“歇歇”。长时间被凿击,内部会产生新的应力,需要时间重新平衡。每天工作四小时,然后停下,让木头静置,让手休息,让心沉淀。

一凿,一停,一听,一看。这个过程缓慢到近乎仪式。但就在这种缓慢中,木头的本质一点点显露。有些地方,凿开表面焦黑,里面竟是温润如玉的金色木质;有些地方,看似完整,一凿下去却发现内部早已炭化,成了蜂窝状的结构;最神奇的一处,在木料的核心位置,他们发现了一片完全琉璃化的区域——雷电的高温在那里瞬间将木质熔融又冷却,形成了类似黑曜石的质地,光滑如镜,映照出模糊的人影。

“这是天工。”秦建国感叹,“人力永远做不出这样的效果。”

宋志学小心地清理出这片区域,决定让它完全暴露,成为整件作品的“眼睛”。围绕这片琉璃质,木头的纹理呈放射状展开,像是冲击波的扩散轨迹。

整个八月,他们都在做这件事。小院里其他人都放慢了节奏,配合着这种深度工作的韵律。李强和王娟开始设计小件产品的初稿;沈念秋除了顾家,还在整理北木这些年的作品档案;李刚和周明则负责所有的杂务,确保工棚里不受干扰。

拍摄团队每隔一周来一次,记录这个漫长过程。赵摄影师说,他拍了这么多年纪录片,第一次见到这么“慢”的创作。慢到有时一个下午,镜头里只是宋志学在反复观察、沉思,然后下两三凿。但神奇的是,看素材时并不觉得枯燥,反而有种被带入冥想状态的感觉。

八月底,最后一块雷击木终于完成了。它没有变成任何“像”什么的东西,它就是它自己——一块经历过极端暴力,而后在时间里沉静下来的木头。它的表面布满了手工凿痕,这些痕迹并不试图掩饰,而是坦然展示着“人”与“木”相遇的过程。在它的核心,那片琉璃质的“眼睛”幽幽反光,仿佛封存了那个雷电交加的瞬间。

五块雷击木第一次摆在一起,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空气清新,光线柔和。宋志学按照设计图,将它们摆放在临时搭建的阶梯台上。

从最小的那块开始,视线向上移动:第二块呈现创伤与温润的双重性;第三块金纹隐现如星图;第四块孔洞通透如呼吸;最后是最大的那块,矗立在最高处,承载着所有的重量和记忆。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五块木头,五个生命片段,共同讲述着一棵树、一场灾难、一次转化、一段对话的故事。

许久,秦建国开口:“起个名字吧。”

宋志学早已想过。他说:“叫《余响》。”

余响——雷声过后,在时间里绵延的回响;灾难过后,在存在中沉淀的印记;对话过后,在心灵里留下的震动。

“好名字。”秦建国点头。

王娟轻声念着:“余响……余响……配什么文字呢?”

她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下:

“雷声已远

灼痕成纹

裂隙生光

在沉默的最深处

有未说尽的

回响”

写罢,她抬头看大家。沈念秋眼里有泪光闪动,李强深深点头,李刚似懂非懂但觉得厉害,周明则陷入沉思。

秦建国拍了拍宋志学的肩:“成了。”

就两个字,但重如千钧。

《余响》完成后,小院并没有松懈,反而进入了更紧张的展览筹备阶段。王娟负责与博物馆沟通展示方案,她把宋志学的设计图和自己的文字构思整理成详细的提案。吴策展人看了后大为赞赏,但博物馆有博物馆的规章制度,很多创意需要评估可行性。

最大的争议点在灯光和声音系统。博物馆担心影响其他展区,也担心维护困难。经过多次协商,最终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灯光采用可调节的博物馆专业射灯,通过编程控制亮度和色温的缓慢变化;声音系统取消,改为在展区入口处设置一个视听间,循环播放赵摄影师剪辑的短片,片中有经过艺术处理的自然环境声音。

展示台和地面铺沙的方案通过了,但沙子要经过特殊处理,防止扬尘。整个展区的空间设计,博物馆给了北木很大的自主权,只要求在安全和文物保护规范内进行。

九月初,学校开学了。秦木升入四年级,沈念秋每天接送,孩子放学后还是泡在小院里,但现在多了一份“工作”——秦建国让他负责给工具上油保养,很简单的工作,但要求极其认真。孩子做得一丝不苟,小手拿着油布,把每件工具擦得光亮。

“让他从小知道,工具是要敬重的。”秦建国对沈念秋说,“敬重工具的人,才会敬重材料,敬重手艺,敬重自己做的事。”

沈念秋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心里暖暖的。这样的童年,或许比学多少才艺、考多少分都珍贵。

周明开学后不能常来了,但每周末必到。他带来一个消息:美院的几位教授听说了北木和博物馆的合作,很感兴趣,想组织学生来参观学习。

“我跟系主任说了顾老来咱们这儿的事,主任特别激动。”周明说,“顾老在学术界地位很高,但他很少评价当代工艺。这次他能亲自来北木,还给了那么高的评价,系里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教学案例。”

秦建国想了想:“学生来可以,但得约法三章。第一,人数不能多,一次不超过十五人;第二,不能影响我们工作;第三,来了不是走马观花,得静下心看,有问题可以问,但得先自己思考。”

“没问题!”周明高兴地说,“系主任说了,完全尊重咱们的规矩。”

九月中的一天,美院的师生来了。带队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姓杨,专攻工艺美术史。同来的还有十二个学生,有学雕塑的,有学设计的,有学艺术的。

杨教授一进小院,就感叹:“这个地方……有气场。”

她没有急着让大家分散参观,而是请秦建国先讲讲北木的理念。秦建国讲得很简单:“我们就是做木工活的。只不过,我们做的慢一点,想的深一点,对待木头尊重一点。”

然后他让大家自由看,但提醒:“看的时候,试着用眼睛‘摸’木头,用耳朵‘听’工具,用心‘感受’这个空间的节奏。有问题可以问,但有些问题可能没有标准答案。”

学生们起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被小院里的一切吸引了。他们看李强在雕刻一块紫檀的茶盘,看沈念秋在修复一把老椅子,看王娟在整理北木的作品档案,看李刚在劈分木料。最吸引他们的,当然是工棚角落里那五块《余响》。

宋志学正在做最后的调整——他在设计一个特制的包装箱,用于运输这五件作品。箱子内部要根据每块木料的形状定制衬垫,既要稳固,又不能有丝毫压迫。

几个学生围在旁边看,忍不住问:“宋师傅,这五块木头,您是怎么决定每一块的处理方式的?”

宋志学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不是‘我决定’,是我和木头‘商量’出来的。我先看,看很久,感受它的质地、纹理、伤痕。然后试着想象它经历过什么,现在‘想’成为什么。最后,我的手顺着这个感觉走。”

“那如果感觉错了呢?”一个学生问。

“会知道的。”宋志学说,“手会告诉你——下刀不顺,声音不对,手感生涩。那就停,重新看,重新感受。”

“这听起来很玄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小声说。

“不玄。”宋志学平静地说,“就像你们画画,画到某个地方,觉得颜色不对、线条不对,那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只是我们的‘画布’是木头,‘画笔’是凿子刨子。”

杨教授在一旁听着,频频点头。她对学生们说:“这就是‘物性’与‘匠心’的对话。在传统工艺里,材料不是被动的客体,而是积极的参与者。匠人的工作,是理解材料的语言,然后用技艺把这种语言翻译出来。”

她转向秦建国:“秦师傅,我能问问北木的经营情况吗?我知道这可能涉及商业机密,如果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秦建国很坦然,“北木去年营收十二万多,但利润不高,因为料子用的好,工时耗的长。我们接定制家具,也做一些小件。不追求做大,追求做精。”

“那您怎么看待工艺的当代转化?”一个学生问,“现在很多传统工艺都在搞创新,有的加现代设计,有的结合新技术,您觉得北木会走这条路吗?”

秦建国喝了口茶,缓缓说:“创新不是加个新造型、用个新材料就叫创新。真正的创新,是找到传统在当代的新意义。北木做的家具,形式是传统的,但它在当代的意义是什么?是在这个快节奏、一次性消费的时代,提供一种‘长久’的可能性——一件家具可以用几十年,可以传代,可以和使用者一起变老,留下生活的痕迹。这种‘长久’,本身就是最当代的反叛。”

他顿了顿:“至于新技术,我们不排斥。比如现在设计用电脑,比手绘方便;比如有些电动工具,确实能提高效率。但核心的东西——手对材料的感知,眼对形态的判断,心对美的理解——这些,机器替代不了。北木会用新技术辅助,但不会让技术主导。”

这番话,让学生们陷入沉思。在学院里,他们听了太多关于“创新”“突破”“跨界”的理论,但在这个朴素的小院里,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深耕传统,做到极致,本身就是创新。

参观结束后,杨教授郑重地向秦建国发出邀请:希望北木能成为美院的实践教学基地,定期带学生来学习;也希望秦建国能去美院做讲座,不讲高深理论,就讲实实在在的手艺和理念。

秦建国答应了实践基地的事,但对讲座婉拒了:“我嘴笨,不会讲。学生真想学,来这儿看,来这儿做,比听我讲管用。”

送走美院师生,小院恢复了平静。但这次来访像一粒种子,埋在了很多人心里。后来,这些学生中,有好几个成了北木的常客,有的甚至毕业后走上了手作道路,把小院的精神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九月下旬,《余响》的包装箱做好了。宋志学用泡桐木做箱体,轻而韧;内部衬垫是用细麻布包裹的软木,根据每块雷击木的形状雕刻成型,严丝合缝。箱子本身也设计得极简美观,盖上后像一件独立的作品。

运输前一天,小院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没有焚香叩拜,就是大家围坐在一起,秦建国泡了一壶老茶,每人一杯。

“这五块木头,明天就要离开小院了。”秦建国举杯,“它们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从一堆不起眼的疙瘩,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共同的心血。”

他看向宋志学:“志学,你主刀,但强子帮你研究技法,念秋帮你营造环境,娟子帮你构思文字,刚子帮你打理杂务,小明带来新视角,拍摄团队记录过程,顾老指点方向,博物馆提供舞台……缺了任何一环,都不成。”

宋志学重重点头:“我明白,师父。”

“所以,”秦建国环视大家,“这杯茶,敬木头,敬手艺,敬时间,也敬咱们这个小小的、坚持了一些东西的院子。”

大家举杯,喝茶。茶是苦的,但回味甘甜。

那夜,宋志学又失眠了。他来到工棚,看着空空的工作台——雷击木已经装进箱子,整装待发。月光还是那轮月光,但空间里少了那五块木头的存在,似乎空了许多。

他在工作台前坐下,手不自觉地摸向平时放刻刀的位置。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块小小的、光滑的木片——是处理雷击木时掉落的碎片,他随手放在那里,忘了收。

捡起来,对着月光看。这片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但上面有完整的金纹,像微缩的星图。宋志学看了很久,忽然有一个念头:也许,可以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做成一件小东西——不是商品,是纪念,纪念这段漫长的对话。

他小心地收起木片,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天,运输公司的车来了。大家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搬上车,固定好。宋志学、王娟和李刚要跟车去博物馆,参与布展。秦建国、沈念秋和李强留在小院,继续日常工作。

车启动前,秦建国对宋志学说:“到了那儿,按咱们商量好的布展。但现场可能会有变化,灵活处理。记住,展的是木头,不是咱们的理念。理念在木头里,看得懂的人自然懂。”

“明白。”宋志学说。

车缓缓驶出胡同。秦建国站在院门口,看着车消失在街角。沈念秋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孩子们长大了。”沈念秋轻声说。

“嗯。”秦建国点头,“该让他们飞了。”

回到院里,秦建国没有立即开始工作,而是在茶室坐了很久。他想起了很多事——前世今生的交织,创业的艰辛,品牌的成长,徒弟们的进步。北木从一个人的执念,变成了一群人的事业;从一个小院子,开始走向更大的世界。

这很好。但接下来,每一步都要更慎重。

他拿出笔记本,开始写接下来的规划:隔壁院子的租赁合同要签了;第一批小件产品的设计要定稿了;美院实践基地的协议要拟了;还有,儿子秦木的教育……他想在孩子小学毕业前,带他去一趟真正的森林,看看活着的树,听听自然的声音。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温暖的光斑。院子里,李强开始打磨一块新的木料,砂纸声规律而平和;沈念秋在厨房准备午饭,传来切菜的笃笃声;远处有隐约的鸽哨,悠长地划过天空。

这个小小的院子,在这个加速的时代里,依然保持着它的节奏。慢,但坚定;静,但有力。

而此刻,在前往博物馆的车上,宋志学抱着装有《余响》的箱子,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他知道,一段旅程结束了,另一段旅程刚刚开始。

五块雷击木将要去往一个陌生的空间,面对无数陌生的目光。它们会说话吗?人们会听见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和它们已经完成了该做的。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缘分,交给每一个愿意停下脚步、安静观看的人。

车转过一个弯,省博物馆高大的建筑出现在前方。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宋志学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