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夏挟大胜之威,以胜兵之锐,无论是东下江南,亦或如督师所言北上河南,皆可从容选择,那才是真正的战略崩盘,两面皆输,万劫不复啊!
下官以为,当此敌强我弱、敌逸我劳之时,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分其兵势,待其粮尽师疲,或朝廷他路有进展,再寻隙合击,方是稳妥之策。
《孙子》云: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又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皆是此理。”
然而,杨嗣昌听罢,却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习惯性地引经据典,语气中带着某种固有的自信与执拗:“方巡抚过虑了!夫战,勇气也!
襄阳之固,岂仅在地利?更在人心!昔年岳飞岳武穆北伐,亦曾言直捣黄龙,须有迎敌亮剑之魄力!伪夏虽聚兵数万,然其千里转战,师老兵疲,是为客军;
我军背靠坚城,有汉水之便,百姓支持,是以逸待劳之主军,岂能未战先怯,徒据坚城而不敢出?”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武昌城景,声音提高了一些,仿佛在说服自己,也仿佛在向无形的对手宣告:“况且,兵者诡道,虚虚实实,伪夏大张旗鼓,或许正是虚张声势,意在吓阻,迫我不战而弃地利。
若我真如其所愿,龟缩不出,坐视其从容布置,围困襄阳,剪除外围,则襄樊势孤,日久生变,岂不危矣?
当年蒙古攻襄樊,亦是长期围困,断其外援,方得成功,我岂能重蹈覆辙?当趁其立足未稳,集结兵力,依托襄阳,与之周旋,寻机痛击!
即便不能全歼,也要挫其锋芒,使其知难而退,保襄樊无恙,则中原屏蔽依然,朝廷全局可安!”
杨嗣昌这番话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尤其符合他一贯以天下为己任、渴望建功立业的心理。
但其核心,依然建立在对己方战力的过高估计,和对夏军决心与实力的某种轻视上,透着一股文人掌兵时常有的、脱离实际的刚愎之气。
方孔炤听完,心头简直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暗自腹诽:既然你杨督师心中早有定计,觉得必须打,何必又来假惺惺地询问我与秦总兵的意见?
问了又不听,听了还要驳,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纯粹是走个过场,显示一下自己从善如流的姿态,实则独断专行。
他脸上勉强维持着恭敬,但眼神已然冷淡了许多。
一旁的秦翼明更是无语,他早已打定主意不掺和决策,眼见杨嗣昌明显倾向于决战,且与方孔炤意见相左,他立刻抓住机会,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督师高瞻远瞩,深谙兵法虚实之道!
末将愚钝,方才听督师一番剖析,如拨云见日!襄阳确不可久守坐困,当以战促和,以攻代守!
既然督师已洞悉伪夏奸计,决心集结兵力,保卫襄阳,末将及湖广全体将士,定当奋勇向前,唯督师马首是瞻!您下令吧,该怎么打,末将绝无二话!”
这番话漂亮极了,既捧了杨嗣昌,又明确表态服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责任全是督师的,功劳么……如果真有的话,自然少不了他这份坚决执行的苦劳。
方孔炤看了秦翼明一眼,心中暗叹这武夫滑头,他知道再争辩下去已无意义,反而可能恶了杨嗣昌,于大局无补,只得按下心中的不满与忧虑,拱手道:“督师既有决断,下官自当竭力配合。
方才所言,亦是出于守土之责,一片赤诚,还望督师明鉴,既已定策,下官便不再多言。”
杨嗣昌对方孔炤的识趣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回到主座,开始部署:“方巡抚拳拳之心,本督知晓,既已议定,便需同心协力。
本督已行文江西、广西,调其精锐营兵入湖广助战,长江水师黄蜚总兵处,亦在加紧整合,保障汉水及长江航道畅通,输送粮秣兵员。”
他看向方孔炤,语气带上了命令的口吻:“至于大军粮草筹措、民夫调度、沿途州县供应等一应后勤事宜,就需方巡抚多多费心了,此乃决战之根基,万不可有失。”
方孔炤心中憋闷,但面上只能应承:“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保障大军后勤无虞。”
此刻,他对这位手握尚方宝剑、却刚愎自用、听不进逆耳忠言的杨督师,已然生不出一丝好感,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淡与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而杨嗣昌为何如此坚持要在襄阳与夏军决战?其因有三:其一,确是其性格使然,他自负才学,身负皇帝重托与朝野期望,急欲速平大患以证己能,性格中确有刚愎急躁的一面,难以忍受拖延这种看似被动保守的策略;
其二,襄阳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在他的认知框架内,放弃在此地进行主力决战,等同于将战略主动权拱手让人,后续风险不可控,他无法承担失襄樊的历史责任;
其三,或许也是最深层的一点,其父杨鹤当年以招抚政策对付流寇,最终失败获罪,这成了杨氏家族的一个心结。
杨嗣昌自觉文韬武略胜过其父,亟需一场干净利落的大胜,不仅是为国平乱,更是为其父正名,为杨家洗刷抚议误国的污名,证明杨家人亦有霹雳手段、定鼎之才!襄阳决战,若能取胜,便是最佳的机会。
方孔炤与秦翼明离开巡抚衙门后,秦翼明自去军营布置,方孔炤则满腹心事地回到后堂。
其子方以智见父亲神不豫,上前询问道,“父亲,杨督师最终是如何定夺的?可是采纳了您的方略?”
方孔炤颓然坐下,苦笑摇头:“采纳?他心中早有丘壑,问我等意见,不过徒具形式罢了,他决意调集重兵,要在襄阳与伪夏决战。”
“父亲!这如何能行?自从郧阳、归州等地战报传来,官兵连战连败,士气低迷,伪夏兵锋正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