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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句问话，如同一根无形的绣花针，轻飘飘地落下，却精准地刺破了甘宁用锦袍与铃声包裹起来的、那个名为“狂傲”的巨大气球。
“噗——”
一声轻响，仿佛只在甘宁的心中响起。
他脸上的笑容，那份张扬到近乎残忍的笑意，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凝固了。像是冬日里结冰的湖面，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冰层之上，还维持着波澜的形状，但生机与灵动已荡然无存。
他身后的那些水贼，原本还在放肆地大笑，准备欣赏一场猫捉老鼠的好戏。可他们的笑声，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接一个地卡在了嗓子眼里，变成了古怪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不是因为他们听懂了姜云那句话里藏着的机锋，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家老大那张脸。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表情。
不只是愤怒，也不只是震惊。
那是一种……仿佛最引以为傲的盔甲，被人当众一片片剥落，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而那个剥甲之人，还用一种悲悯又了然的目光注视着他，让他所有的挣扎与掩饰，都显得无比可笑和狼狈。
江面上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
那艘旗舰“嘎吱”的呻吟声，也仿佛被这凝固的气氛所压制，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时间被拉伸得无比漫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甘宁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那凝固的笑容，像一块碎裂的琉璃，先是出现一道裂纹，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最终，“哗啦”一声，彻底崩塌，散落一地。
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前，地壳之下岩浆奔涌的、令人心悸的赤红。
那红色，从他的脖颈开始，迅速蔓延，爬上他的脸颊，染红他的眼眶，最终汇聚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烧成了两团足以焚尽江水的烈焰。
“你……”
一个沙哑的、仿佛从生锈的铁器中摩擦出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
姜云静静地站着，他能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浪潮，正从对面那艘大船上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这叶小舟掀翻。
他的衣衫被那股无形的气浪吹得向后倒卷，冰冷的江水没过脚面，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
脑海里，那个穿着说书人马褂的小人，此刻正躲在摇摇欲坠的八仙桌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嘴里念念有词。
‘来了来了，鱼儿上钩了……不对，是老虎被摸了屁股，要炸毛了！’
‘瞧瞧这眼神，瞧瞧这气势，这要是换个心理素质差点的，现在已经尿裤子了吧？’
‘稳住，一定要稳住！对付这种极度自负又极度自卑的家伙，你越是怕他，他越是看不起你。你得比他还横，比他还稳，让他觉得你根本不是在挑衅他，而是在陈述一个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事实！’
‘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姜云的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而这个弧度，落在甘宁的眼中，无异于火上浇油。
那是嘲笑！
这个黄口小儿，这个手无寸铁、死到临头的书生，在剖开了自己内心最深的伤疤之后，竟然还在嘲笑自己！
“嗡——”
甘宁的脑袋里，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所有的理智都被这股嗡鸣声彻底搅碎。
羞辱！
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甘宁自出道以来，纵横江上，杀人无数，官军见他要绕道，商旅闻他要变色。他可以被人憎恨，可以被人畏惧，可以被人咒骂，但绝不能被人如此轻飘飘地……看穿！
他腰间的铃铛，是他威名的象征！是他甘兴霸所到之处，万物俯首的宣告！
他身上的锦袍，是他财富的彰显！是他告诉天下人，他甘宁即便不做官，也能活得比谁都风光的证明！
这些是他用刀、用血、用命换来的骄傲！是他对抗这个不公世界的所有武器！
可现在，这些武器，这些骄傲，被眼前这个书生一句话，就给定义成了“害怕被遗忘”的懦弱和“渴望被关注”的心虚。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嗬……嗬……”
沉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从甘宁的胸膛里发出。他握着双戟的手，青筋暴起，如同盘踞在手臂上的恶龙。那两柄沉重的短戟，在他的手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微颤动。
他身后的水贼们，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离这个即将爆发的火药桶远了一些。他们从未见过老大如此失态，那模样，就像一头被人触碰了逆鳞的绝世凶兽，随时可能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赵云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身上的战意已经不再是蓄势待发，而是彻底沸腾。他整个人的气机与手中的龙胆亮银枪融为一体，枪尖的寒芒吞吐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道银龙，破空而出。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拼着同归于尽，也绝不能让姜云受到一丝伤害。
孙尚香也再次拉开了弓弦，这一次，她的手臂稳如磐石，眼神中再无半分怒火，只剩下冰冷的、纯粹的杀意。她瞄准的，不再是甘宁的脸，而是他的咽喉。她知道，一旦动手，她可能只有一次出箭的机会。
然而，姜云却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平静地承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杀气，平静地看着甘宁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将甘宁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掠夺者”，拉到了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交锋。
终于，甘宁积蓄到极限的愤怒，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你——这——黄——口——小——儿！”
他猛地抬起双臂，两柄短戟在空中划出两道森然的弧线，戟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隔着数十丈的江面，死死地锁定了姜云的眉心。
那股冰冷的锋锐之气，仿佛已经刺破了姜云的皮肤。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甘宁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嘶吼出来，那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咆哮，震得整个江面都为之颤抖。
“是——在——找——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的甲板，因为承受不住这股狂暴的力量，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危机，一触即发。整个江面，死寂得只剩下甘宁那粗重的喘息，和旗舰正在加速下沉的、绝望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