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红痕一路向北,像条细细的血管,最终扎进了城北那片等着拆迁的老厂区。
楚风没急着跟上去。
他知道有些东西既然显了形,就不怕跑。
而且,比起那个已经成了“神”的炉火核心,他更在意的是这火到底是用什么柴火烧起来的。
凌晨四点半,天还没亮透,空气里带着股生铁锈味儿和雾霾特有的呛鼻感。
楚风蹲在城北老机械厂的工人食堂门口,脚边是一堆刚掐灭的烟头。
这食堂早就不对外营业了,招牌上的“国营”两个字掉了一半,只剩下一个“口”字框和一个“玉”字旁,显得不伦不类。
只有那口架在门口的大铝锅还在冒着热气,那是给附近的老街坊留的念想。
五点整。
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准时响起。
七八个穿着深蓝工装的老头,背有些佝偻,手里拎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那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标配。
他们没说话,没人点菜,也没人掏手机扫码。
每人往那个油腻腻的铁盒子里扔进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然后端起那碗除了盐和葱花几乎没油星的热汤面。
“吸溜——吸溜——”
食堂里只有喝汤的声音,整齐得像是在执行某种条例。
楚风眯起眼,金色的光晕在他瞳孔深处微微一转。
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几个风烛残年的退休老头在吃早饭。
但在破妄灵瞳的视野下,这哪里是喝汤,这分明是在“注能”。
每一口热汤灌下去,这些老人头顶那原本灰败的生气就会亮堂一分,而他们身上那种沉甸甸的暮气,则顺着板凳腿流到了地上。
喝完最后一口汤,第一个老头站起身,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拍了三下。
“啪、啪、啪。”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所有人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临走前都要在这个固定的位置拍打三下。
楚风等最后一个人走远,才像只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食堂。
他在那个被拍得油光锃亮的桌角坐下,伸出手指,指腹贴上那些无数个巴掌拍出来的凹痕。
木纹里渗着极淡的红丝。
那红丝正在微微震颤,频率竟然和昨晚地下那个恐怖熔炉的心跳一模一样。
咚、咚、咚。
这哪里是桌子,这分明是个信号发射器。
楚风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常用的古铜钱,在老头们拍打的位置轻轻叩了一下。
红丝骤然亮起,转瞬即逝。
一股微弱却极其温暖的电流顺着指尖传回来,那是无意识的应答,像是一个老工友隔着时空在跟你打招呼:“来了?”
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把楚风拉回现实。是苏月璃发来的定位图。
“这事儿比我们想的还要邪乎。”
电话接通,苏月璃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疲惫,背景音全是键盘敲击声,“我调了十年的冬至夜报警记录,每年12月22号子时前后,原国营厂区辐射圈内,至少有九处老旧小区会发生‘灶台自燃’。没有引火物,没有煤气泄漏,就是那种……平白无故烧起来的火。”
“而且,每次都在这几个点。”
楚风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被红点连成的环形,正中心恰好是昨晚那个热力总站。
“这根本不是那个炉子在找人填命。”楚风看着桌面上渐渐暗下去的红丝,声音有些发紧,“是我们的人,还没断了那口气,还在回应它。”
“还有个事儿,”苏月璃顿了顿,“我在本地论坛翻到个老帖子,那是五年前的。有个家属留言说,那天他爸总神神叨叨地念叨,说锅炉房有人喊他去铲煤。当时大家都以为是老年痴呆。”
“不是痴呆。”楚风站起身,看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那是点名。”
中午十二点,旧货市场后巷的一间无名茶馆。
桌上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块焦黑的铁渣,几根缠着红线的布条,还有一张手绘的地图。
阿蛮脸色苍白,显然是昨晚那一遭伤了元气。
他指着那块铁渣,闷声说道:“用血不行。我想模拟那个炉子的场,刚滴进去,蛊虫就死绝了。那火太霸道,吃不进这种单纯的精血。”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里面是一撮发黑的馒头屑,“这是刚才在路边,一个老乞丐分给我的。我把这玩意儿丢进蛊阵,蛊虫活了七息。哪怕死了,尸体也是朝着西北边爬的。”
“西北边是热力总站的方向。”雪狼坐在一旁,正在擦拭那把昨晚沾了煤灰的匕首,“我也看见了。”
雪狼把匕首插回靴筒,“这几个晚上我一直盯着那帮耗子。昨晚子时,那帮畜生叼着炭条,在地下车库绕开探头,把炭堆成一圈自个儿烧了起来。那火不热,反倒是冷的,地上都结了霜。”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困惑,“我滴了血进去,看见了那个叫张建国的人影。他还是那句话——轮到你们了。”
“不是威胁。”楚风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那是交接班。”
他把烟灰弹在地上,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地图,“那炉子以前烧的是煤,现在烧的是执念。这些老工友、那个张建国,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最后的燃料,死死撑着那口气,想给这个早就该停工的炉子续命。”
“但这命,不能这么续。”
楚风把阿蛮之前准备好的那把“承愿布条”拿出来。
这些布条是用劳务市场那帮苦力的汗巾撕下来的,上面带着最底层、最纯粹的求生欲。
“这火种不挑人,它只认那口锅还在不在。”
楚风把布条分给三人,每人手腕上绑了一根。
“咱们不进炉,也不灭火。这东西既然想找人干活,那就给它找点‘临时工’。”楚风眼神锐利,“它不是想烧吗?今晚咱们就告诉它,现在的世道变了,不需要拿人命去填那个窟窿。”
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城北最偏僻的一处露天公共灶台。
这里早就废弃了,灶膛里塞满了烂树叶和塑料袋。
楚风站在灶台前,破妄灵瞳开启到极致。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城市的地下管网如同人体复杂的血管,而无数条微弱的红线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等待着那个零点的时刻。
“准备。”耳机里传来苏月璃冷静的声音,她正守在另一处灶台。
“放。”
随着一声令下,四个人在城市的四个方位,同时将那根吸饱了活人汗水和求生欲的布条,扔进了冰冷的灶膛。
不需要点火。
零点整。
“呼——!”
那废弃的灶膛里,毫无征兆地腾起半尺高的青色火焰。
不是那种烧东西的红火,而是一种纯净得近乎透明的青光。
这火没那个熔炉里的暴戾,却带着股子生生不息的韧劲儿。
火焰持续了整整十三秒。
同一时间,全城二十七处还在隐秘角落里苟延残喘的老灶台,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齐刷刷地亮起了同样的青焰。
远在郊区的废弃水厂沉淀池底。
那个由无数铁渣聚合而成的人形轮廓,原本正躁动不安地撞击着池壁。
在那青焰燃起的瞬间,它突然停了下来。
它缓缓转过那个没有五官的头颅,朝着城市的方向,慢慢弯下了腰。
那是老一辈工人特有的行礼姿势,笨拙,却庄重。
这一夜,那个每逢冬至必响的“咚咚”声,第一次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楚风没回学校,也没去古玩市场捡漏。
他揣着那张只剩一半存款的银行卡,径直去了城西那片已经被划入拆迁红线的旧厂房区。
中介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小兄弟,这地方下个月就要断水断电了,你现在租下来图个啥?而且这破厂房以前是个锻造车间,煞气重得很,连野狗都不往里钻。”
楚风没解释,利索地签了合同,把那一串沉甸甸的锈钥匙揣进兜里。
他站在那个空荡荡、只有穿堂风呼啸的车间门口,从包里掏出一块昨晚连夜写好的木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了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铁门上。
木牌上只有三个字:夜炉社。
“有些火既然熄不了,”楚风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空旷厂房里那些还没散尽的工业尘埃,“那就得给它找个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