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鹅毛大雪终于偃旗息鼓,肆虐多日的朔风也收敛了锋芒,天空像是被洗过一般,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
久违的冬日暖阳穿透云层,金灿灿的光线倾泻而下,洒在银装素裹的朔方城上——城楼的飞檐挂着沉甸甸的冰棱,如同水晶雕琢的帘幕;
青石板路被厚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街边的枯树裹着蓬松的雪衣,枝桠间积着的白雪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积雪足有半尺来深,一脚踩下去便没到小腿肚,松软的雪层下暗藏着冰面,稍不留意就会滑倒,清理街道、打通交通,已成了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雪不除完,谁也别想歇着!”
守城校尉程黑牛的粗犷嗓门如同惊雷般划破清晨的宁静,这声音带着西北汉子特有的豪爽,更藏着一股不服输的干劲儿。
话音未落,一队队城防军士卒扛着铁锹、扫帚,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街头。他们身着厚重的铠甲,铠甲缝隙间还沾着未化的雪沫,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的利落。
街头巷尾早已聚集了不少自发组织的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身强力壮的青年,甚至还有半大的孩童提着小竹铲跟在后面凑热闹。
没有官府的强制命令,没有官吏的催促呵斥,军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汇合在一起,仿佛早已约定俗成。
这是朔方城在常年风雪侵袭中,军民之间悄然形成的默契与共生——你守我家园,我助你安居。
“嘿呦!加把劲儿啊嘿呦!”程黑牛竟是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每一块肌肉都随着铲雪的动作贲张起伏,汗水顺着脖颈、胸膛滚落,滴在雪地上瞬间消融,蒸腾起一缕缕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转瞬即逝。
他手中的木锨足有寻常人手臂粗细,挥舞起来虎虎生风,一铲下去便能兜起满满一锨积雪,臂膀一甩,雪团便稳稳落在路边,堆起一座座小小的雪山。
“程校尉,您这身板真是铁打的!再厚的雪也经不住您这么铲啊!”
不远处,一位穿着棉袄、裹着头巾的百姓笑着打趣,他手里的扫帚挥得飞快,积雪被扫成一道道规整的雪垄。
程黑牛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哈哈大笑着回应:
“那可不!咱当兵的,吃的就是这碗饭,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只要能让咱朔方城的街道敞敞亮亮,能让老百姓出门不打滑,累点苦点算个啥!”
说罢,他又弯下腰,木锨挥舞得更起劲了,积雪飞溅的声音与他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机。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一句雄浑的歌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人附和,声音微弱却坚定,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士兵们的粗粝嗓音、百姓们的质朴唱腔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股震撼人心的洪流,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回荡。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歌声慷慨激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带着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曲调一转,又添了几分对牺牲战友的缅怀与悲怆,听得人热血沸腾又眼眶发热。
这是凌云“带来”的《精忠报国》,只是歌中的“中国”早已被军民们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大汉”。
在这挥汗如雨的除雪劳作中,这首歌仿佛有了生命,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凝聚了所有人的心气。
士兵们唱得愈发高亢,手中的工具挥舞得更有力;百姓们跟着哼唱,脸上满是坚毅,连孩童都学着大人的模样,奶声奶气地跟着附和。
张合也混在这支除雪队伍里。他穿着一身普通士卒的甲胄,低着头,沉默地挥动着铁锹,动作机械而重复,仿佛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纷飞的雪沫落在他的发梢、眉尖,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那震耳欲聋的歌声如同重锤,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的心头——“何惜百死报家国”“忠魂埋骨它乡”“长刀所向”。
这些滚烫的词汇让他胸口一阵莫名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反复撕扯。
他本该是潜伏在这座城中的刺客,目标是那个被袁氏父子描绘成“独断专行、祸国殃民”的国贼凌云。
可眼前所见,却是军民一心、同仇敌忾的景象,是不分你我、共克时艰的温暖,这与他来时接受的指令,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苍老的喘息传来。
张合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身子,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颤巍巍地走到他们这群兵士旁边。
老妪的头发全白了,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沟壑,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
她放下篮子,从里面取出一个个粗陶碗,碗沿还带着细微的裂纹,随后掀开盖在篮子里的棉絮。
一股浓郁的姜枣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是满满一壶热气腾腾的姜枣水。
“孩子们,辛苦了,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老妪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温和,她拿起水壶,小心翼翼地往碗里倒水,热水冒着氤氲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
当她走到张合面前时,停下了脚步。看着他那张被风霜刻磨得棱角分明,却又带着几分迷茫与疏离的脸。
老妪慈祥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如同盛开的菊花:
“这位军爷,看着面生得很,是新来的吧?快拿着,趁热喝点,这姜枣水驱寒,别冻着了手脚。”
粗糙的陶碗递到面前,带着温热的触感,姜枣的甜香混合着热气扑面而来。
张合愣住了,僵硬地伸出手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像是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矛盾重重的心湖。
在袁氏门下,他身为中郎将,虽也算位高权重,却从未受过这般来自底层百姓的真心关怀。
在那些世家大族眼中,他们这些私兵、部曲,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工具,是冲锋陷阵的棋子,何曾有人这般将他当作“孩子”,这般体贴地递上一碗热水?
他喉咙发紧,嘴唇动了动,许久才低声挤出一句“多谢老夫人”,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碗中的姜枣水还在冒着热气,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可他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就在他心神激荡、难以平静之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连传唱的歌声都停了下来。
“是将军!凌将军来了!”
“真的是凌将军!将军也来帮咱们除雪了!”
“太好了!有将军在,这雪肯定很快就能除完!”
张合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
只见凌云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街头,他脱去了平日里穿的厚重官袍,只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简便劲装,腰间束着一根宽腰带,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他手中握着一把普通的铁锹,动作熟练地铲着雪,弯腰、发力、扬手,一气呵成,丝毫不比旁边经验丰富的老兵慢半分。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爽朗的笑容,眼角眉梢都带着亲和,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一丝疏离的官威。
他一边干活,一边和周围的士兵、百姓大声说笑着,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和自家兄弟闲聊。
“老王头,你这雪堆得不行啊!”凌云指着不远处一位老者堆起的雪堆,笑着打趣。
“看着挺大,实则松松散散,待会儿一阵风过来,保准给你吹得七零八落!”
老王头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雪,笑着摆手:
“将军您就别取笑小老儿了!俺这老胳膊老腿,能堆起来就不错了,哪比得上您年轻力壮!”
凌云又转向旁边一个偷懒耍滑的年轻士卒,故意板起脸:“李二狗,你小子是不是在偷懒?我看你铲这三下,还没我一下铲的多!”
李二狗脸一红,连忙加快了动作,嘿嘿笑道:“将军,俺这不是在蓄力嘛!待会儿就让您看看俺的厉害,保证比您铲得还多!”
“哈哈哈!”凌云朗声大笑,笑声爽朗而真诚,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人,人群中又响起了阵阵哄笑,原本热火朝天的除雪现场,更添了几分热闹与温情。
他甚至也跟着众人,再次唱起了那首《精忠报国》:
“狼烟起,江山北望……”声音洪亮而有力,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周围的军民立刻跟着附和,歌声再次汇成洪流,在朔方城的上空久久回荡。
张合远远地站着,目光死死地锁在凌云的身影上。那个被袁氏父子描绘成野心勃勃、残暴嗜杀的军阀。
那个他此行要刺杀的任务目标,此刻正毫无防备地置身于民众之中,与民同乐,挥汗如雨。
他看着周围的士兵看向凌云时,眼中满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与信赖;
看着百姓们围着他说笑时,脸上带着毫无保留的爱戴与亲近;
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碗尚有余温的姜枣水,回想起一路走来在朔方城见到的种种——井然有序的街道,安居乐业的百姓,士兵们训练时的刻苦,军民之间的和睦……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矛盾和迷茫,如同冰锥般狠狠刺穿了张合的内心。
他握着铁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连掌心都被铁锹的木柄硌得生疼。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祸国殃民的国贼吗?”
“袁公……您告诉我的那些罪状,难道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夺权而编造的谎言?”
“我此行……到底是对是错?”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原本坚定的刺杀信念,在这一刻如同被积雪浸泡的土墙,悄然动摇,甚至出现了一道道清晰的裂痕。
他看着远处那个忙碌而亲切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怀疑,有困惑,有震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执行任务的决心,与眼前这鲜活、温暖、充满人情味的现实,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杀着。
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手中的铁锹都变得沉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