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极其吝啬。即使时令已近仲春,铅灰色的天空依旧低垂,寒风卷着细碎的冰晶,在街巷间打着旋儿。只有那些最耐寒的“冰凌花”,在背风的墙角或屋檐下,悄然探出几星淡紫色的、近乎透明的花瓣,倔强地宣示着季节的流转。
经济战线上的拉锯仍在继续,如同这迟迟不肯离去的寒冬,沉闷、压抑,消耗着每一分力量与耐心。烈阳商行的策略愈发精细阴毒,同盟的应对也日渐娴熟老练,双方在这无形的战场上你来我往,互有得失,却始终未能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静心苑书房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却难以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与凝重。陆烬裹着厚重的裘氅,靠坐在铺着厚垫的椅中,面前摊开着谢知味刚刚送来的、关于平准仓近期异常损耗的分析报告。
报告本身并不特别——某个区域分仓的“石脂木汁液”库存消耗速度,比预期快了约半成;另一处分仓的“青霖草”入库记录与出库记录之间存在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类似的数据偏差,在庞大而复杂的物资流转体系中,时有发生,大多可归咎于计量误差、自然损耗或记录疏漏。
但陆烬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将心神沉入那玄妙的感知层面。并非去感应宏大的情绪洪流,而是聚焦于这份报告背后,那些冰冷的数字所可能指向的、极其细微的“不协调感”。
平准仓的运作,是他亲手设计并极力推动的制度基石,是北冥民心的“稳定器”。任何针对它的侵蚀,哪怕再微小,都可能动摇根本。而近来,这种“微小异常”似乎出现得过于频繁,且分布看似随机,实则隐隐指向几个管理相对薄弱、或靠近某些特定势力的区域分仓。
“谢兄,”陆烬睁开眼,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显沙哑,“这几处分仓的主事、仓管、乃至日常负责搬运记录的杂役名单,以及他们近半年来的人际往来、财务状况,风隼司那边可有更详细的档案?”
谢知味推了推眼镜,立刻意识到陆烬的怀疑:“陆兄是觉得,这些异常并非偶然?我这就去调阅。”他匆匆离开,很快带回几份密封的卷宗。
赵红药闻讯也赶了过来,她刚从城外巡视一处受烈阳价格骚扰的矿区回来,眉宇间带着风霜与警惕。
三人围在长案前,将平准仓的人员档案与风隼司日常监控的零碎信息进行交叉比对。起初并无明显发现,这些人员大多背景清白,履历普通。直到谢知味将一份记录某次小型商会私下聚会参与者名单的密报,与其中一名分仓副主事近期的行踪并置时,一个模糊的线索浮出水面。
那名副主事曾在一次“寻常”的同乡聚会中,与一名自称来自“中立城邦”的皮货商人有过短暂接触。而风隼司外围眼线曾无意中记录,那名皮货商人的马车轱辘上,沾染着一种只有烈阳南部某个特定矿区才出产的、带有暗红色纹路的特殊粘土。更重要的是,通过微光轩在市井中的网络进一步打探,发现那名皮货商人近半年来,与永冻城内至少三家背景复杂、疑似为某些隐秘势力充当“白手套”的货栈,有过不明不白的资金往来。
“一条若隐若现的线……”赵红药目光锐利,“从平准仓的微小异常,连到一个可疑的商人,再连到几个影子货栈……这背后,恐怕不是简单的贪污或懈怠。”
陆烬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这几个点延伸出去:“烈阳商行明面上的‘炎阳’、‘金乌’固然是主力,但他们行事张扬,我们多有防备。若他们还有一支更隐蔽、更深入、专司腐蚀与破坏的影子力量呢?这支力量不直接参与市场搏杀,而是潜伏在水下,专门针对我们的制度节点、关键人物、技术命脉进行悄无声息的渗透、收买与破坏。平准仓的损耗,匠师的叛逃,学院可能遭遇的隐患……或许都与之有关。”
他抬起眼,看向谢知味:“谢兄,你之前分析烈阳‘黄金之路’战略时,曾提到其背后有一个名为‘金帐’的神秘组织在操控,与烈阳皇族和‘归寂派’都有密切联系。关于这个‘金帐’,我们如今掌握了多少?”
谢知味神色一肃,从书架上取下一份标注着“绝密”的薄册:“这是近几个月来,通过妖国渠道、审问俘虏以及分析烈阳内部流传的只言片语,综合整理出的关于‘金帐’的有限信息。”
他翻开册子,上面记录着零散而模糊的情报:
“疑似烈阳开国之初便存在的隐秘财政组织,独立于朝廷户部,直接对皇室负责。”
“掌控着烈阳近三成的皇家产业、多条秘密商路以及部分无法见光的资金来源(如盗墓、走私、奴隶贸易等)。”
“与‘归寂派’关系错综复杂,有迹象表明,‘金帐’为‘归寂派’的许多活动(包括对北冥的渗透破坏)提供庞大的资金支持,而‘归寂派’则以某些‘特殊成果’(可能指向魔神相关的禁忌研究)作为回报。”
“‘金帐’成员身份极其隐秘,多以代号相称,核心层可能由部分皇族成员、大贵族以及神秘的修行者组成。其触角遍布烈阳及周边势力,擅长以商业为掩护,进行情报搜集、政治颠覆和经济绞杀。”
“近期有未经证实的传言,‘金帐’内部对于北冥战事的迟缓进展颇为不满,主张采取‘更直接、更彻底’的手段。”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黄金的冰冷与血腥味。这个“金帐”,就像一只潜伏在烈阳光辉盛世之下的巨大阴影触手,无声地攫取着财富与权力,并滋养着“归寂派”那毁灭性的信仰。
“如果平准仓的异常、乃至我们遇到的其他诸多蹊跷之事,背后都有‘金帐’的影子……”赵红药倒吸一口凉气,“那意味着,与我们对抗的,不仅仅是烈阳的商行,更是这个国家最深沉的黑暗底蕴。”
陆烬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那些被标记出来的点。他的“行者法相”感知虽然无法直接穿透重重迷雾“看”到“金帐”,但他能隐约感觉到,在永冻城乃至整个北冥的某些角落,确实盘踞着一种与烈阳商行明面上的贪婪霸道截然不同的、更加阴冷、更加耐心、也更加危险的“意志”。它不像洪水般汹涌而来,而是如同缓慢渗透的毒液,寻找着每一道最细微的裂缝。
“之前我们打击了他们的细作网络,稳住了同盟,建立了学院。”陆烬缓缓道,“这些,或许都在‘金帐’的预料之中,甚至可能是他们有意让我们暴露出来的‘明线’。而真正的‘暗线’,那些更深、更隐秘的腐蚀,可能才刚刚开始,或者,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未曾察觉。”
他看向赵红药:“红药,风隼司接下来的重点,需要调整。除了监控明面上的烈阳商行,更要集中精锐,顺着平准仓这条线索,以及我们掌握的其他任何蛛丝马迹,全力深挖‘金帐’在北冥的潜伏网络。不要打草惊蛇,要放长线,摸清他们的组织结构、运作模式、核心人员,尤其是他们与‘归寂派’在北冥的具体勾结方式。”
“明白!”赵红药凛然应命,眼中寒光闪烁。与一个隐藏在水下的影子组织作战,无疑更加凶险,但也更能激发她骨子里的斗志。
谢知味则忧虑道:“若‘金帐’真如情报所言,掌控着如此庞大的资源,又与‘归寂派’深度绑定,那我们面临的,恐怕就不只是经济层面的绞杀了。他们的手段,可能会超乎我们的想象。”
陆烬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惧色,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凝重:“所以,我们更不能被动等待。谢兄,格物院那边,除了技艺传授,也要加强学员对各类阴谋辨识、信息甄别的教导。同盟内部,要进一步完善监督机制,尤其是对涉及关键物资和资金的岗位,进行更严格的审核与轮换。我们要把自己变成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让‘金帐’的毒液,无处可渗。”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窗外那阴沉依旧的天空,仿佛能透过云层,看到那遥远的、被黄金与烈焰笼罩的国度深处,那张若隐若现的、冰冷而贪婪的阴影之网。
“这场战争,从刀兵到黄金,如今,又要延伸到影子里去了。”陆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但无论对手是谁,用什么手段,其目的从未改变——摧毁北冥,扼杀生机,将万物归于他们信奉的‘永恒静默’。而我们,要在这光与影的交锋中,守住我们的灯火,找到他们的七寸。”
书房内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在陆烬苍白的脸上跃动,映照着他眼中那簇从未熄灭的、坚定而微弱的火焰。对抗“黄金之路”已是不易,如今,又要直面其背后那更加庞大诡异的“影子”。
漫长的拉锯,并未结束,反而因为“金帐”浮出水面的一角,而进入了更加深邃、更加凶险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