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还停在半空,光泡已经散了。
边关下着雪,他们救下一个戴眼罩的少年。火堆烧了起来,少年靠墙睡着了,手里抓着一块旧布。薛明蕙看见那块布,觉得眼熟,但没有过去。她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行,不用看结果。
谢珩拉起她的手,两人转身走了。
前面是虚空,没有路,但他们走得稳。身后的光泡一个接一个灭掉,每灭一个,心里就轻松一点。他们不回头,也不再看那些画面。过去的事太多,看不完,也改不了。
走了一段路,前面突然亮了。
不是光泡的光,也不是星光,是一种自己出现的光。光慢慢铺开,像水一样流过地面。光里开始出现画面——一座破旧的御花园,石桌上刻着半幅图;一条下雨的小巷,两个人隔着油纸伞看着对方;一间藏书阁,女子低头翻书,男子站在门外没进来。
十世的记忆,一帧一帧地闪。
薛明蕙停下脚步。
谢珩也停了。
这些事他们都经历过。有的记得清楚,有的只有一点印象。现在全回来了,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她看到自己第一世倒在雪地里,没人管,也没人认。她咳出最后一口气时,天上挂着月亮。月光照在脸上,很冷。
那一世她死了,死得很早。
第二世,她在画舫上被人推下水,沉下去的时候听见岸上有人笑。第三世她是宫女,在冷宫里熬药,每天晚上都梦见那个残园。第四世她活到二十岁,嫁给一个书生。她能预知未来,但从没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他会死在马蹄下。她冲出去拦,却被当成疯子打伤。第五世她在街上卖字,谢珩来找她,但她已经不认识他。第六世她是将军的女儿,他在战场上把她救回来,可她失忆了,连名字都说不清。
第七世、第八世、第九世……每一世都没好结局。
第十世,他们在雨巷重逢。她手里拿着断掉的玉簪,他袖口沾着药渍。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但都知道对方是谁。
画面停了一下,又开始动。
这次不再是他们的故事。她看见北狄王在帐篷里撕旗,嘴里嚼着人肝;李承恪在书房转动手上的翡翠扳指,把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好;魏长忠戴着鹿皮手套,在烛光下摆弄刑具。还有崔紫菀,站在祠堂前烧纸,火光照着她鬓角的金簪。
这些人害过他们,也毁过别人的一生。
可现在,他们的影子在光中变淡,动作变慢,最后停下来。他们不再挣扎,也不再说话。身体一点点化成光点,随风飘走。
薛明蕙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复仇的结束,而是真正的终结。
她往前走一步,伸手摸向前方那层看不见的东西。
手指刚碰到,皮肤就裂开了,血流出来。血珠没有落下,而是顺着某种纹路爬行,像根扎进土里。那纹路渐渐亮起,一圈圈扩散,最后连成完整的图案。
《璇玑图》。
这一次不是残缺的,也不是用血帕拼出来的。它本来就在那里,只是没人能唤醒。
谢珩走到她身边。
他从袖子里拿出判官笔,笔尖轻轻碰她肩上的胎记。那胎记像个月牙。笔尖一碰,两人都抖了一下。一股热流从她体内升起,顺着胳膊流到指尖,又流入那堵墙上。
他抬起笔,在空中写字。
第一笔落下,虚空震动。
“以情为引。”
第二笔划出,四周的光影全都静止。还在飘的光泡停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萤火虫。
“永世为约。”
最后一个字写完,整个空间轰响起来。不是雷声,也不是钟鼓声,更像是天地在回应一句话。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听不清说什么,但让人安心。
光变了。
不再是记忆,也不是轮回的影子。它变成流动的光,像风,像河,像呼吸。那些困住他们的恨、怨、执念、不甘,全都松开了。它们没有断,而是变成了新的东西,融入光流中。
薛明蕙收回手。
掌心还在流血,她没擦。血滴下去,没落地就被吸进虚空。她抬头看谢珩,他也看着她。他们没说话,但都知道:结束了。
所有的轮回,所有的债,所有的痛和等待,都在这一刻平静了。
就在这时,声音来了。
“神女,残园的花开好啦!”
是春桃的声音。
不是从哪传来,也不是远或近。它像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又像是从光里渗出来的。不急不催,就像小时候喊她回去吃饭那样平常。
薛明蕙眨了眨眼。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在掖庭时,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桃树开了花。她趴在窗边看,看得太久,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纸上。那天她梦见一个男人背影,穿黑袍,手里拿一支笔。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谢珩。
她转头看他。
他也笑了,很轻,但眼睛亮着。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稳,掌心有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他们一起往前走。
没有回头。
身后的光慢慢合拢,像门关上。那些曾经的画面消失了,不留痕迹。但它们没有真正消失,成了支撑这片天地的一部分。就像风看不见,但你能感觉到它吹过脸。
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
前面还是虚空,但有点不一样了。远处有一点亮光,像谁点了一盏灯。灯不大,也不亮,但足够照亮脚下的路。
薛明蕙低头看自己的手。
血还在流,但不疼了。她没止血,也不想止。这一滴血不是代价,是证明。她用十世的命走过来了,不是为了赢,也不是为了报仇。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现在她做到了。
谢珩的手紧了紧。
他们继续走。
离那点亮的地方越来越近。
忽然,薛明蕙胸口一暖。她低头一看,贴身带着的旧玉佩正在发烫。不是烧人,是温温的感觉,像晒过太阳的石头。
她伸手摸了摸。
玉佩原本磨损的地方,多了一道细纹。很浅,但能看出是个字。
“永”。
她还没看清,眼前一闪。
一道银光掠过。
是判官笔。
谢珩不知什么时候松开她的手,把笔横在胸前。笔尖对着前方一点,微微颤动。
薛明蕙顺着看去。
虚空深处,有两个影子浮现。一个高大,披狼皮,右眼戴金罩;另一个瘦长,左手小指戴着翡翠扳指。他们没靠近,也没说话,就站在那里,身影越来越淡。
然后,他们同时抬手,像行礼,又像告别。
下一秒,影子碎成光点,随风散去。
薛明蕙站着,呼吸轻了一下。
她重新握住谢珩的手。
两人继续走。
那盏灯越来越近。
他们能看到光里有花瓣在转,淡淡的粉色,一片一片,落得很慢。
春桃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但他们知道,目的地到了。
只要再走几步。
薛明蕙忽然停下。
她看见前面地上有两人的影子。她的影子很清楚,衣服整齐,头发也没乱。可谢珩的影子……少了一截袖子。
她偏头看他。
他的袖子好好地垂着,没有破。
她张嘴想问。
谢珩先开口了。
“别停。”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