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解决危机
意识像沉船的残骸,在冰冷漆黑的海底缓慢翻滚。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拽出水面,贪婪地吸一口混杂着消毒水和自身血腥味的空气,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撕裂般的痛楚拖回深渊。佛爷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带着最终的了然与一种近乎慈悲的嘲讽——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混沌的思维背景上时隐时现,灼烧着我的灵魂。
“……果然……如此……”
那无声的唇语,不像胜利的宣言,更像一句恶毒的诅咒,一个沉重的、我无力解开的谜题,压得我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不知在黑暗与光明的边际挣扎了多久,当我再次勉强凝聚起涣散的意识时,一种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洁净气息包裹着我。身下是专业医疗床垫的柔软触感,耳边是“蜂巢”安全屋特有的、近乎绝对的低频嗡鸣。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理论上绝对安全的地方。然而,这一次,这种物理上的安全感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一层冰冷、不透气的薄膜,紧紧裹住我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让我无处可逃。
老护士那句看似无心的低语,杨建国透露“牧羊人”代号时眼底深藏的复杂情绪,服务器访问记录里那个陌生的、却代表着极高权限的代码……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中疯狂碰撞、旋转,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沙尘暴,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无比恐怖的轮廓。不是杨建国,是另一个人!一个隐藏在更深、更暗处的“鬼”!而我,在停电的混乱中,像一只绝望的飞蛾,莽撞地、不计后果地扑向了那张无形的、致命的蛛网。
安全警报肯定已经触发。那个代号“牧羊人”的家伙,现在一定知道有人触碰了他自以为掩埋得很好的秘密。他会怎么做?像受惊的毒蛇般迅速清除所有痕迹?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我这个最大的、不可控的变数,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我必须尽快把我知道的、我怀疑的,告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一个真正能承载这份沉重秘密,并有能力采取行动的人。可是……谁?杨建国吗?他向我透露信息,是出于善意的提醒和无奈的求助,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与利用?如果不是他,那么在这座庞大而复杂的总部大楼里,还有谁拥有足以对抗“牧羊人”的权限、信誉和……绝对的正义?
我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受伤野兽,焦躁地在内心咆哮、冲撞。每一道栅栏都是由猜疑和背叛铸成。佛爷的诅咒、杨建国的异常、“牧羊人”的阴影……它们在我脑海中激烈厮杀,将我拖向孤立无援的绝望深渊。信任,在此刻,是比生命更奢侈、也更危险的东西。
就在我被这种令人窒息的孤立感几乎逼疯的边缘,“蜂巢”那扇厚重的合金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嗤”的一声气压音,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走进来的,不是杨建国,也不是日常查房的医生。而是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近乎全白的老者。他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的龟裂,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坚韧。他穿着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熨帖平整的深色中山装,身形不算高大,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仿佛自身重量远超常人。他的眼神,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深邃与平静,如同两口历经千年风雨洗礼却依旧清澈见底的古井,能映照出世间一切鬼魅伎俩,也能承载最沉重的秘密。
我认得他。或者说,我无数次在系统内部的传说和最高级别的保密条例前言中,“听”到过他的名字。代号“磐石”,李振邦。一个负责最高级别纪律监察与内部安全,直接对最上层负责,平时几乎如同幽灵般从不露面的传奇人物。他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事态已经严重到了足以动摇根基的程度。
我的心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几乎骤停。这是希望?还是更高明、更无法抗拒的审判?
“林峰同志。”李振邦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一切嘈杂直接安抚灵魂躁动的穿透力。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直接切开了问题的核心。“我是李振邦。你的情况,我们已经初步了解。”
他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却无形中流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沉淀了数十年的权威。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没有审视,没有怀疑,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无数此类秘密的坦然,以及一种等待我做出选择的静默。
我的喉咙发紧,全身的伤口似乎都在这一刻隐隐作痛。是把压垮我的巨石移交出去,还是迎来更彻底的毁灭?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警告,但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在呐喊: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赌上一切的机会!
“李……李老。”我挣扎着想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渗出。
他微微抬手,用一个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手势制止了我。“躺着说,你需要休息。”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上连接的管线和监测设备,语气平稳,“杨建国同志向我汇报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情况。包括周秉义(佛爷)临终前的某些言论,以及从‘财叔’那里复原出的‘牧羊人’代号。他还报告了不久前的一次……未经授权的内部系统深度查询行为,触发了最高级别的安全警报。”
他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要害,却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刺痛,反而有种病灶被找到的清晰感:“根据查询时使用的权限代码残留信息和特定时间段的监控录像交叉分析,我们锁定了一个大概的范围。但我们需要更确切的指向,需要拼图上最关键的那一块。林峰,你在仓库里,除了周秉义逼迫你指认,他还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任何细节,哪怕你认为无关紧要的,都可能至关重要。”
他在向我索要信息,但同时,他也明确地告诉我,他知道我做了什么,并且没有立刻将我定义为威胁或叛徒。这是一种开诚布公的姿态,也是一种沉甸甸的考验。
信任他吗?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磐石”李振邦的名声,是数十年铁面无私、在无数次惊涛骇浪中扞卫底线铸就的。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那么这个我为之付出一切、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去守护的系统,就真的如佛爷所说,从根子上烂透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内伤处的隐痛和一丝血腥味。我决定赌上我的生命,我的荣誉,我残存的一切信仰。
我将仓库里与佛爷对峙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复述出来。我描述了他如何用平静到残酷的语气瓦解我的心理防线,如何精准地用“内部有鬼”的话题挑动我最深的恐惧,特别是他关于“棋局未终”、“将帅在后”的暗示,以及他最后那无声的唇语和那双包含了震惊、了然、释然与最终失败的复杂眼神。我没有主动提及对杨建国的具体怀疑,但我强调了佛爷的核心目的——在我心中种下对“内部所有人”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种子。
然后,我提到了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那个因停电而带来的、混乱而危险的机会。我承认了我利用杨建国遗落的身份凭证(隐去了保温杯和具体操作方式)进行了非法的、越权的深度查询。我详细描述了我看到的那条关键记录——那个陌生的高级权限代码,在我病房遇袭前约十一小时,精确操作了与内部人员定位和医疗区安保权限临时调整相关的服务器接口,并且与一条关于“代号:牧羊人——通讯指令转发——最高加密通道”的记录碎片,存在着无法忽视的关联。
“那个权限代码,”我最后说道,声音因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激动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我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不属于杨建国副局长。我看到了系统内部的前缀标识。是……是另一个独立体系内的、级别同样极高的代码。”
李老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仿佛一尊历经风雨的石像。只有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般的光芒,显示着他大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处理和分析着庞大的信息流。当我说完,他沉默了。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时间也似乎凝固了,只剩下我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滴答声,在绝对安静的“蜂巢”内被无限放大。
这沉默长达一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你提供的这个信息,非常关键,林峰同志。”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某种决断力量,却让我的心为之一震,“也极其危险。你用自己的方式,一种……非常规的、甚至可以说是鲁莽的方式,印证了我们内部监察系统近段时间捕捉到的一些模糊的、却始终无法串联起来的异常波动。‘牧羊人’……我们追踪这个影子很久了,但他隐藏得太深,权限极高,反侦察和清除痕迹的能力堪称大师级别,一直缺乏能够一击致命的决定性证据。”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显示着虚拟窗外景象的墙壁前,挺拔的背影如同一棵扎根于绝壁的苍松。“周秉义最后的疯狂,某种程度上,是‘牧羊人’感觉到内部清查的压力后,试图断尾求生、同时扰乱我们视线的垂死挣扎。他精准地利用了周秉义对你的刻骨仇恨和其枭雄末路的绝望,导演了仓库里那场血腥的戏码。他既想借刀杀人,除掉你这个知晓部分核心内情、且极具威胁的卧底,也想借周秉义之口,将水搅浑,转移我们的调查方向,甚至……不排除他希望借我们的手,顺势除掉某些可能对他构成潜在威胁的、他自己都不便亲自下手的知情人。”
我听着这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逻辑分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佛爷,那个曾经不可一世、掌控着庞大毒品帝国的枭雄,运筹帷幄,老谋深算,到最后,竟然也只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一颗更加高级的、用完后可以被随意舍弃甚至用来将军的棋子!这种层级的阴谋与冷酷,让我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
“那……现在怎么办?”我忍不住问道,声音干涩。
李老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平静,而是凝聚了一种如同出鞘古剑般的、冰冷而决绝的锋芒:“不能再等了。你的行动,虽然鲁莽,严重违反了纪律,但像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牧羊人’现在一定像被惊扰的毒蛇,要么会以更快、更彻底的速度清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要么……会被逼到墙角,狗急跳墙,做出更极端、更不可预测的行为。我们必须在他完成清除或者采取下一步极端行动之前,抓住他!”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权威:“你提供的那条服务器访问记录,结合我们之前通过其他渠道掌握的零散线索,已经足够我们启动最高级别的‘清道夫’预案。现在,需要的只是最精准的定位,和随之而来的、不容任何闪失的雷霆一击!”
就在这时,李老随身的、一个看起来极其古朴的加密通讯器,发出了某种特定频率的、极其细微的震动。他拿起,只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信息,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北极冰原般凛冽锐利。
“果然动了。”他低声说了一句,那声音像是从冰缝中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杀意。他看向我,语速加快,但每个字依旧清晰无比:“‘牧羊人’刚刚尝试远程启动紧急格式化程序,目标直指核心服务器群的特定加密存储单元,其中就包括你触碰过的那部分残留日志。我们的反向追踪和物理定位系统,已经锁定了他的实时操作位置——总部大楼,地下三层,保密通讯中心,主任办公室。”
目标,锁定!
“需要我做什么?”我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想要起来,仿佛还能投入战斗,却被全身骨骼和肌肉传来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剧痛狠狠地按回了床上,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林峰同志。”李老快步走到我床边,用他那只有力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沉稳地按了按我唯一还算完好的右肩。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效果。“剩下的,交给‘清道夫’。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活下去,养好伤。未来,在法庭上,指证周秉义集团及其保护伞,用法律和正义的阳光,彻底照亮每一个被他们污染的阴暗角落,那同样是对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一切,最彻底、最有力的打击。”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那位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随从。随从立刻上前,开始以极高的效率操作我周围的医疗设备和安全终端,显然是要将“蜂巢”的安全等级和我的医疗监护,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里,现在是我权限范围内,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李老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种长辈对历经磨难的晚辈的期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前行者的沉重,“在‘牧羊人’落网,内部毒素被彻底清除之前,除了我和我身边这位绝对可靠的同志,不会有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接触你。安心休息,等待消息。”
他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伐,向门口走去。在他高大的背影即将被合金门吞噬的最后一刹那,我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力气,用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喊了一声:“李老!”
他停下脚步,半侧过身,投来询问的目光。
“小心……他的权限……很高。”我艰难地吐出这句提醒,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李振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淡薄、却如同磐石般坚定不可动摇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对一切魑魅魍魉的蔑视和对自身信念的绝对自信:“放心吧。再高的权限,也高不过法律和正义的边界。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
合金门无声地滑闭,将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也仿佛将外面那个危机四伏、暗流汹涌的世界暂时隔绝。
我重重地躺回床上,感觉全身的力气,连同那一直强行支撑着我的、名为“意志”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巨大的信息量、生死一线的压力、以及突如其来的希望,让我心神俱疲,意识如同风中残烛。但一种久违的、如同移走了压在胸口千钧巨石的轻松感,也开始缓慢地、一丝丝地渗透进我冰冷而疲惫的四肢百骸。
我将我知道的、我怀疑的、我拼上性命换来的线索,都交给了那个值得信任、也有能力承载这份信任的人。那个如同噩梦般缠绕着我、几乎摧毁我所有信念的“鬼”,终于被逼到了阳光下,露出了踪迹。虽然最终的抓捕尚未完成,但我知道,在“磐石”李振邦的主持下,那支名为“清道夫”的力量,必将以泰山压顶之势,执行最终的正义。
窗外(虚拟景象)那原本灰暗压抑的天色,不知何时,悄然亮起了一丝微光,如同利剑般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柔和却坚定地映在了我的心上。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再抗拒那如同无边黑暗般席卷而来的疲惫与伤痛。这一次,沉睡中不再有佛爷那双冰冷嘲讽的眼睛和恶毒的诅咒,只有对黎明将至的、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期盼,以及耳边仿佛隐隐传来的、代表着正义铁流在总部大楼深处无声集结、即将荡涤一切污秽的……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
危机,并未完全解除。内部最深处的毒瘤尚未被剜除。但通往最终解决的道路,已经被鲜血、勇气、智慧和决断,艰难而清晰地开辟了出来。剩下的,就是等待那最终审判的钟声,在朗朗乾坤之下,庄严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