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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使命的代价 > 第301章 教学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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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教学相长

警校的夏季学期,在蝉鸣与灼热的阳光中进入尾声。空气里弥漫着汗水、橡胶跑道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独特气味。为期四周的“特殊情境侦查与心理应对”强化集训班,是我接手教官工作以来,强度最大、也最让我忐忑的一次教学任务。

这个集训班学员不多,只有二十人,但都是各系选拔出来的尖子,即将进入禁毒、刑侦、国保等一线实战部门实习。他们年轻,优秀,求知欲旺盛,眼神里除了对传奇教官的好奇,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优等生的傲气。他们听过我的名头,看过一些模糊的报道,对“卧底”“枪战”“生死一线”这些词汇背后的真实质地,却一无所知。

我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在安全的课堂和模拟环境里,为他们揭开那层面纱的一角,让他们看到下面的疤痕与荆棘,同时,又不至于吓退他们,或者留下难以愈合的心理阴影。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我当卧底时在刀尖上保持平衡,还要艰难。

集训班的第一课,我没有安排任何技能训练或理论讲授。我把他们带到了警校那间设施先进、但此刻空无一物的心理行为训练室。房间空旷,四壁是吸音的软包,地板光滑,只有正前方悬挂着一块大屏幕。我让他们随意坐在垫子上,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

我站在他们面前,穿着普通的作训服,没有佩戴任何奖章。左腿站立时细微的不自然,是我此刻唯一可见的“勋章”。

“同学们,欢迎来到这个班。”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在接下来的四周里,我们不会花太多时间练习格斗射击,也不会深奥地研究犯罪心理学教材。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去模拟和理解,当你们未来身处某些极端、高压、甚至违背常理的情境时,身体和心理可能会发生什么,以及,如何尽可能保持清醒,完成任务,并且……活着回来。”

台下很安静,二十双眼睛聚焦在我身上,有探究,有期待,也有淡淡的怀疑。

“所以,第一课,我们先从‘感受’开始。”我按动手中的遥控器,身后的大屏幕亮起,没有图像,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不安的深红色。“现在,请大家闭上眼睛。接下来,我会描述一些场景和声音。你们不需要做出任何动作,只需要去感受,当你‘置身’其中时,身体和情绪最直接的反应是什么。记住,没有对错,只是感受。”

我看到有几个学员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觉得这有些儿戏,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其他人也陆续照做。

我关掉了房间的主灯,只留下屏幕暗红色的微光,营造出一种朦胧而压抑的氛围。然后,我走到一旁,打开一个连接着专业音响的播放器。

首先响起的,是寂静。一种被放大的、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绝对寂静。持续了大约三十秒。

然后,极其轻微地,传来了远处模糊的、无法分辨内容的争吵声,忽远忽近。接着,是门轴生锈转动时发出的、悠长而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我能看到,有几个学员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身体微微绷紧。

声音继续。突然加入的是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一步步,由远及近,仿佛正走向你所在的房间。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死寂。

然后,“咚咚咚。”不轻不重,但异常清晰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又是三下。

我听到有学员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了。

我切换了声音片段。环境音变成了喧闹嘈杂、音乐震耳欲聋的夜店背景。混杂着模糊的笑声、尖叫声、玻璃杯碰撞声。然后,一个带着醉意和明显恶意的男声,几乎贴着耳朵响起,含糊不清地说着带有威胁和性暗示的话语,同时,一只手似乎重重地拍在了“你”的肩膀上。

“啊!”一个女学员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脸有些发白。其他人也有不少身体剧震,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

我没有停止。声音再次切换。这次是边境深夜的丛林环境,虫鸣,风声,远处隐约的狗吠。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踩断枯枝的“咔嚓”声,就在很近的地方。接着,是拉枪栓的“喀啦”声,以及压低了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凶狠对话片段,似乎在搜寻什么。

“停。”我关掉了所有声音,打开了柔和的灯光。

学员们陆续睁开眼睛,大部分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有的额头沁出冷汗,有的还在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确认环境安全。那个惊叫的女学员用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

“感觉如何?”我平静地问。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男学员率先开口,声音还算镇定,但语速偏快:“有点……紧张。尤其是敲门声和丛林那段,感觉像真的有人在外面,或者旁边有埋伏。”

另一个戴着眼镜、显得比较文静的男生推了推眼镜,斟酌着说:“夜店那个声音……很不舒服,有种被侵犯感。”

“老师,”那个惊叫的女学员举起手,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对不起,我刚才没控制住……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和拍肩膀的感觉……太真实了,我一下子……”

“不需要道歉。”我打断她,语气温和但肯定,“你刚才的反应,非常真实。恐惧,厌恶,应激性的惊叫,都是身体在模拟情境下的正常预警。这恰恰说明,你‘感受’到了。”

我走到他们中间,目光扫过每一张尚且稚嫩、却已初显坚毅的脸庞。“刚才那些声音,有些来自真实案件的现场录音(经过处理),有些是模拟合成。它们代表的,可能是你们未来工作中会遇到的情境:独自潜伏时的孤立无援,应对嫌疑人挑衅时的心理压迫,野外追击时的生死一瞬。”

“为什么第一课要做这个?”我自问自答,“因为我要你们明白,未来的敌人,不仅仅是看得见的刀枪和毒贩。还有一种更隐蔽、更消耗人的敌人——那就是极端环境对你们自身心理和生理的冲击。心跳过速,肌肉僵硬,呼吸紊乱,判断力下降,甚至出现短暂的解离感(感觉不是自己)……这些都不是软弱,而是人类的正常应激反应。你们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如何消灭这些反应,而是如何识别它们,接纳它们,然后尝试在它们的干扰下,依然做出相对正确的决策。”

我指了指自己的左腿:“我这条腿,受伤时的疼痛是真实的。但比疼痛更让我后怕的,是受伤瞬间,因为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那种濒死感和思维空白。如果我当时完全被那种感觉吞没,可能就没有后来传递情报和配合收网的机会了。所以,了解自己的应激模式,非常重要。”

学员们听得很认真,之前的些许轻视和怀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思考。

“接下来的训练,”我继续说,“我们会逐步加入更复杂的元素:模拟审讯中的心理博弈(你们扮演警察和嫌疑人),模拟卧底接头的信任建立与危机识别,模拟在疲劳、饥饿、信息混乱状态下的决策制定。每一次模拟后,我们都会复盘,分析你们当时的心理活动、身体反应和决策过程。这个过程可能会不舒服,甚至痛苦。但它的目的,是让你们在真正面对危险之前,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接种’一点心理‘疫苗’。”

第一课的效果,比我预想的要深刻。课后,好几个学员私下找我,谈了他们的感受和困惑。那个惊叫的女学员叫沈雨,来自侦查系,她红着眼睛对我说:“林教官,我是不是……不适合干一线?我胆子好像太小了。”

我看着她清澈却带着慌乱的眼睛,想起了第一次被迫面对暴力时,自己内心的震颤。“沈雨,恐惧不是弱点,无视恐惧才是。你今天感受到了,并且承认了它,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接下来,我们要学习的是,带着恐惧,依然前行。这需要练习,和对自己更深的了解。”

集训的日子紧张而充实。我和学员们都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模拟场景一个比一个复杂,挑战也一个接一个。

有一次,进行“高压力下信息甄别与传递”模拟。学员两人一组,A在“安全屋”(其实是隔壁监听室)接收零碎、矛盾且充满干扰的信息指令,必须在极短时间内甄别有效部分,并通过有噪音和延迟的通讯设备,传递给身处“敌对环境”(训练室布置成混乱的街景)的b,b则要根据指令,在“眼线”的监视下,完成一个简单的物品交接。

沈雨和那个高大男学员(叫赵铁峰)一组。沈雨是A,赵铁峰是b。模拟开始后,我作为“指挥端”,故意发送了大量矛盾信息(“接头人穿红衣服\/不,穿蓝衣服”、“信号是咳嗽三声\/不,是摸耳朵”),并混入了明显的误导和背景噪音。

监听室里,沈雨面前的屏幕信息滚动飞快,耳机里是我变换声调、语速极快的指令和沙沙的噪音。我看到她脸色发白,手指在键盘上悬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开始涣散。这是信息过载和压力下的典型表现。

而训练室里,赵铁峰在“眼线”(由其他学员扮演)若有若无的注视下,显得有些焦躁,不断通过隐蔽耳机催促沈雨给出明确指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雨突然一把扯下耳机,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濒临崩溃了。

我立刻暂停了模拟。

走进监听室,赵铁峰也通过内部通讯得知情况,赶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满和焦急。

我没有先批评任何人。我拉了把椅子,坐在还在啜泣的沈雨旁边,递给她一张纸巾。“沈雨,告诉我,刚才是什么感觉?”

“乱……太乱了……”她抽噎着,语无伦次,“我什么都看不清……他一直在催……我不知道哪个是对的……我感觉我要害死他了……”她指的是赵铁峰。

“赵铁峰,你呢?”我转向他。

“我……我就是着急!”赵铁峰梗着脖子,“信息那么乱,时间快到了,她那边没声音,我以为通讯断了,或者她出事了!”

我点点头,看向所有围过来的学员:“这就是我们今天要面对的情况。信息污染,时间压力,同伴焦虑互相传导。沈雨,你的崩溃,是因为你试图在瞬间理清所有矛盾,承担所有责任,当你发现做不到时,巨大的挫败感和对同伴的愧疚感压垮了你。赵铁峰,你的焦虑传递给了沈雨,加剧了她的压力。”

“那我们该怎么做?”有学员问。

“第一,接受信息不可能完全清晰这个现实。在高压下,我们的任务是利用有限时间,做出‘最可能正确’或‘风险相对可控’的判断,而不是追求‘绝对正确’。第二,建立简单的优先级和验证规则。比如,以最后一条明确的地理位置描述为准,或者约定一个最简单的备用行动方案(如无法判断,则立即撤离到预设安全点)。第三,通讯中保持基本冷静,传递确定信息,避免情绪化催促。焦虑会传染,冷静也会。”

我让沈雨和赵铁峰重新梳理刚才接收的信息,抛开情绪,只提取关键元素(时间、地点、人物特征),然后尝试用我刚才说的方法,重新制定一个行动方案。虽然最终他们模拟的“交接”没有完全成功,但至少,沈雨没有再崩溃,赵铁峰也稳住了情绪,两人完成了一次有瑕疵但可持续的合作。

复盘时,沈雨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坚定了许多。“林教官,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不是要消灭压力,而是要学会在压力下沉下去一点,找到还能呼吸、还能思考的那个空隙。”

“很好。”我赞许道。这正是我想传达的。

对我来说,教学的过程,同样是一场深刻的“再学习”和“再疗愈”。每次设计模拟场景,复盘学员反应,解答他们关于恐惧、伦理、底线的问题时,我都不得不再次直面自己的那些记忆和创伤。有些伤口被触碰,依然会疼。比如,在带领学员分析“卧底身份认同混淆”案例时(基于我自身经历的匿名改编),那种熟悉的撕裂感和自我怀疑会再次涌现。

但奇妙的是,当我试图用语言将那些混沌痛苦的体验,梳理成可供分析、可供借鉴的“知识点”和“心理节点”时,它们似乎在我自己的心里,也获得了一种新的秩序感。不再是单纯折磨我的梦魇,而是变成了可以解剖、可以理解的“样本”。讲述的过程,像是一种缓慢的自我暴露和消毒。

有一次,在讲授“长期潜伏后的社会再适应”专题时,我分享了一些重返正常生活后,对日常社交规则感到陌生、对他人善意抱有怀疑的体验。课后,一个平时话不多、总是坐在角落的男学员找到我,他叫李文,来自治安系,志愿是去做社区民警。

“林教官,”他犹豫着开口,“您说的那种……回来后觉得大家都很快乐很简单,自己却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好像有点懂。我不是去卧底,但我爸以前是排爆兵,因伤退役后,有好几年都不怎么出门,也不爱跟我们说话,总觉得外面吵,人心复杂。我妈说他‘魂还没回来’。看了您的案例,听了您今天讲的,我好像……有点理解他那会儿的感受了。我以前总觉得他脾气怪。”

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原来,这些经验不仅仅适用于缉毒卧底,它可能触及了所有经历过极端压力、见证过人性黑暗面的人,某种共通的心理轨迹。我的教学,或许也能帮助这些未来的警察,去更好地理解他们可能遇到的、有类似创伤经历的人(战友、受害者、甚至改过自新的前罪犯),从而在工作中多一分同理,少一分隔阂。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李文。”我诚恳地说,“你父亲是英雄。他的‘魂’,可能需要很长时间,用他自己的方式,慢慢找回来。你能试着去理解,这对他,对你,都是很重要的一步。将来你做社区民警,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有‘过去’的人,这份理解,或许就是打开他们心门的钥匙。”

李文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有种豁然开朗的光亮。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价值感。我的痛苦和挣扎,不再仅仅是我个人的负重。当它们被提炼、被分享,并能触动另一个灵魂,引发共鸣或思考时,它们就被赋予了超越个体的意义。我在教他们如何面对黑暗,而他们纯粹的求知、坦诚的反馈、以及偶尔流露出的理解与成长,也在以一种温柔却有力的方式,治愈着我心中那些隐秘的创口。

集训的最后一周,我们进行了一次综合性的“边境小镇毒品交易监控与应急介入”模拟。学员被分成指挥组、监控组、接近组和应急组,在利用旧厂房改造的复杂模拟街区中,应对我(扮演多重角色:神秘卖家、线人、突然出现的敌对势力)随机抛出的各种状况。

那是接近实战的高压演练。通讯频道里充斥着紧张的信息交流、快速决策和偶尔的争执。我看到沈雨作为监控组的分析员,虽然脸色依旧紧张,但已经能条理清晰地汇报可疑迹象;赵铁峰作为接近组的成员,在“交易”出现变故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按照预案,一边周旋一边呼叫支援;李文在应急组,负责外围警戒和疏散“群众”(由其他学员扮演),他表现出出乎意料的耐心和沟通能力,成功引导“群众”远离危险区域,避免了模拟中的“附带伤害”。

模拟结束,所有人(包括扮演各种角色的我和几位助教)都精疲力尽,但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和收获的光芒。在最后的复盘总结中,我没有过多点评战术细节,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经过这四周,你们觉得,未来工作中,除了技能和勇气,最重要的‘装备’是什么?”

学员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冷静的头脑,团队信任,法律知识,等等。

我听着,然后缓缓地说:“我认为,是‘自我的觉察’。觉察你的恐惧,你的愤怒,你的同情,你的极限。觉察压力下你身体的信号,觉察不同情境对你判断的影响。只有清晰地觉察到这些,你才有可能管理它们,而不是被它们控制。这份觉察,需要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像打磨枪法一样,不断地练习和反思。它不会让你变得无敌,但会让你在风暴中,更有可能找到那根属于自己的锚。”

教室里安静下来,学员们若有所思。

结业那天,夕阳如金。学员们换上了笔挺的常服,准备奔赴各自的实习岗位。我和他们合影,握手,接受他们或激动或腼腆的告别。

沈雨走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林教官,谢谢您。我还是会害怕,但我知道,害怕的时候,该往哪里看了。”她的眼睛明亮,再无最初的慌乱。

赵铁峰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教官,以后要是还有这种课,我还想上!够劲儿,也够学东西!”

李文则递给我一个信封,脸有点红:“林教官,这是我根据您讲的社区再适应内容,和我爸聊了之后,写的一点感想和建议……可能很幼稚,您看看就行。”

我接过信封,感觉很轻,又很重。

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我独自站在教学楼前,晚风吹拂。左腿的旧伤处传来熟悉的酸胀感,但心头却是一片难得的宁静与充实。

教学相长。

我原以为是单向的付出与传授,却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破碎的镜像,也在这些年轻而真诚的注视下,被一片片捡起,在讲述与倾听、提问与解答的往复中,尝试着拼凑出一个新的、或许裂痕依旧、但功能尚存、甚至能映照他人的轮廓。

我的战争,尚未结束。

但我的阵地,已经转移。在这里,在这方讲台,在这些充满可能性的年轻心灵之间,我用伤痕铸就的教训作为武器,用尚未熄灭的火星作为灯盏,进行着一场更为漫长、也或许影响更为深远的战斗。

而我自己,也在这新的战场上,一寸寸地,收复着内心的失地,学习着与伤痕共处,与使命共存。

蝉鸣依旧热烈,夏天,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