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如安随着稀疏却肃穆的人流,踏上丰国神社被晨露浸润的石阶。空气里新斫杉木的清气与陈年线香的氤氲交织,预告着一场非同寻常的仪典。他今日前来,并非奢望跻身核心,只想在这太阁荣光的圣所易主之初,感受那股无形却切实流转的新朝气息。
甫入神社境内,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撞上了一个关键的时刻。拜殿前并不宽广的空地上,一场规模精炼、却每一细节都透着重量的奉纳仪礼正在进行。无关人等已被清至外围,能在近前观礼的,除却神官,便只有少数有身份的武士与町人头目。内藤如安凭借使者身份与恰到好处的低调,得以立在人群前列的边缘。
拜殿阶前,两道身影如青松般笔直。左侧之人,身着浓绀直垂,外罩墨色无纹羽织,唯在转身时,襟前一丝不苟的“三阶菱”纹偶现锋芒。他面容平静,眉眼间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沉稳与深不见底的思虑,正是赖陆公麾下谋主、心腹之刃——结城秀康。右侧青年,则是一身熨帖的浅葱色礼服,腰佩金莳绘太刀,身姿挺拔,眉宇间凝聚着少年贵戚特有的锐气与竭力维持的庄重,乃是浅野幸长,当今御台所浅野雪绪之弟,亦是浅野家在新朝延续恩宠的象征。以此二人代主奉纳,分量之重,无须赘言。
神官悠长古奥的祝词在清净的晨空中回荡。结城秀康率先上前,动作凝练如尺规量度,自随从捧持的紫檀唐柜中,请出一柄覆有金襴的大太刀。刀未出鞘,然其远超寻常兵刃的修长体量,与鲛皮包裹的刀柄在秀康稳定手中微微压出的弧度,已散发出无声的威压。紧接着,浅野幸长亦请出另一柄形制相若的宝刀。两刀并列,安置于早已备好的赤漆鎏金刀架之上。神官以杨桐枝蘸取清水,环绕洒净。那一刻,围观众人无论知情与否,皆不由自主地屏息垂首。
内藤如安亦随着人潮的节奏微微俯身,然其武者与使者的本能,令他的感官在恭顺的表象下扩张到极致。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倏地定在了拜殿侧方回廊的阴影里。
那里静静地立着五六人。与周遭畿内武士的装束气韵截然不同,他们像是从另一个更粗粝、更炽热的海岛上被直接搬运至此的风景。外衣是九州萨摩特有的、染织出独特晕染纹路的“萨摩絣”,料子厚实,色彩沉郁。腰间打刀的弧度带着南国特有的刚猛与野性。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两三人随意披在肩上的羽织,在晨光斜照下,背部的纹样清晰可辨——白色的“丸に十”字。岛津家的赤鸟旗帜或许未张,但这沉静的纹章,已宣告了他们的来处。
为首者,是个约莫五旬的汉子。面色是一种长期经受过南海烈日与咸风冲刷后的灰黄,更深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枯槁的色泽。他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身前三步之遥的地面上,姿态乍看是无可挑剔的恭顺。然而,那恭顺中毫无活人应有的温度与细微颤动,倒像是一尊按照古礼图卷上的样式雕出、又被匆匆披上人衣的木偶。挺直的背脊透着一股强行维持的僵硬,按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嶙峋发白,仿佛维系这个姿态本身,就耗尽了这具躯壳里残存的所有生气。他身后几名年轻随从,眼神则复杂得多,警惕、屈辱、茫然,以及一丝极力掩饰却仍从紧绷嘴角泄出的不安,在他们与周遭庄严的仪式氛围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隔膜。
伊集院忠栋……
这个名字如冰锥般刺入内藤如安的脑海,带来一阵混合着惊骇与凛然的战栗。九州的消息网络曾传来确凿情报,此人在岛津家前番的“庄内之乱”中,已为其主君忠恒所诛!一个政治意义上的“亡灵”,一个本该沉入萨摩内海血污深处的名字,此刻竟裹着使者的外衣,站在了丰国神社的晨光下。
这不是使者。这是一道用活人制成的、充满恶意的诘问符,一具被精心装扮后推至新主人门前的政治遗骸。岛津忠恒此举,毒辣、傲慢、且充满挑衅。他不仅在展示对家族内部的绝对掌控(生杀予夺,乃至死生之记录皆可篡改玩弄),更是在测试:测试赖陆公对九州最深暗角落的情报掌握,测试新主面对如此诡异“贡品”时的器量与智慧,更是在无声地宣告——萨摩之水,深不见底,其规则与残酷,远非畿内之人可以忖度。
内藤如安感到喉头发紧,掌心渗出冰冷的汗。他仿佛能看见,在遥远萨摩内城那被山雨与海雾笼罩的天守阁上,那位以刚毅冷酷着称的年轻当主岛津忠恒,正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玩味神情,将这枚名为“伊集院忠栋”的棋子,轻轻拍在了通往大阪的棋盘上。这步棋,阴狠至极。
就在他心神剧震,竭力消化眼前所见蕴含的庞大信息与凶险意味时,拜殿前的奉纳仪式已近尾声。结城秀康与浅野幸长最后向神刀与殿宇方向躬身一礼,仪轨完成。一直如古井无波主持大局的结城秀康,正欲转身,一名作侧近小姓打扮的少年悄无声息地贴近他身侧,以袖掩口,急速低语了几句,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朝内藤如安所在的方位飘了一下。
秀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眼神的转动都微不可察。他只是几不可见地略一颔首,随即神态自若地与浅野幸长低声交谈两句,便率先举步,并未直接离开神社,而是转向了社务所旁一条较为清净的甬道。浅野幸长会意,自然地引导着其他几位有身份的观礼者走向另一边。
内藤如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那耳语的内容很可能与自己有关,或许与松田秀宣尝试接触能岛水军的动作、或许与乔瓦尼神父联络瓦利尼亚诺的尝试有关,又或许……仅仅是自己这个“小西行长家老”的身份,在此刻这片微妙的棋盘上,也值得被投以一瞥。
他强压住立刻跟上的冲动,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用眼角余光确认那株老梅下的岛津“遗骸”们依旧在原地,如同几尊融入阴影的怪异雕塑。然后,他才状似随意地移动脚步,不疾不徐,沿着与结城秀康离去方向略有夹角的小径走去,在绕过一丛茂盛的石灯笼后,看似无意地转入了那条清净的甬道。
甬道尽头,结城秀康正负手而立,望着枝头几朵迟开的梅萼,仿佛只是在赏景。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肥后的小西家,倒是耳目灵通,腿脚也快。”
内藤如安在结城秀康身后五步处停步,深深俯首:“结城様明鉴。赖陆公神威所至,天下影从。如安奉主公之命,星夜兼程,唯恐落于人后,有失礼敬。今日得见様代主奉纳之神仪,更感天威浩荡,仁德广被。”
结城秀康并未转身,目光仍停留在那几朵残梅上,声音平淡无波:“礼敬在心,不在腿脚。方才仪礼之间,见你目光所及,廊下阴影之中,似有所得?” 他直接点破了内藤的观察,将其推到必须回应的境地。
内藤如安心头一凛,知试探已过,直入正题。他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声音愈发沉静谨慎:“様之洞察,如安拜服。确有所见……方才社前廊下,有数位南国武士,羽织纹样,乃是萨摩之‘丸に十’字。” 他略顿,选择了一个最中性的词,“其中为首长者,仪容……甚为特异。”
“哦?” 秀康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落在内藤如安身上,无喜无怒,“如何特异法?”
内藤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已到:“其恭顺之姿,浑然天成,却……浑然不似生人,倒似古卷上所绘礼俑,空具其形。不瞒様,如安早年游历九州,曾闻岛津家有一重臣,名唤伊集院忠栋,颇通经略,然……” 他再次停顿,加重语气,“风闻前岁萨摩内讼‘庄内之乱’时,此人已为当主忠恒公所裁断。今日竟得睹……风仪于此圣地,故而心中震撼,犹疑是否当年误信了讹传。” 他将“已死”这个最尖锐的点抛出,却用“误信讹传”裹上一层试探的糖衣。
结城秀康静默片刻,甬道中只余风声。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邻町的寻常琐事。片刻,他才淡淡开口,跳过“生死”真伪的纠缠,直指核心:“死者苏生,确是奇闻。依你之见,萨摩的岛津中将(忠恒)遣此‘苏生’之人,跋涉千里,立于我丰国神前,意欲何为?”
这是考较,也是索要投名状。
内藤如安直起身,目光低垂,不敢与秀康直视,语速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斟酌过:“如安斗胆妄测。萨摩雄踞南溟,岛津中将少年英主,御下素严。此番遣此……非常之使,其意或有三。”
他略吸一口气,继续道:“其一,示绝对之掌控于外。无论此人生死真相如何,能令其遵命远来,俯首帖耳,便昭示岛津家中已万籁俱寂,生杀予夺,存殁之记录,皆在其一念之间。此乃示威,示其境内铁板一块,无隙可乘。”
“其二,试天下人之深浅于内。试赖陆公与様等,对九州旧事秘闻、各家阴私所知几何。若我等对其‘已死’之说茫然无知,则彼知我情报未及其幽微之处;若我等洞悉其伪,却应对失据,或惊或怒,彼亦可窥我之器量与行事藩篱。此乃投石问路,以一活棋,探我虚实。”
“其三……” 内藤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划无形之界限。以此‘非常’之使,行‘常规’之礼。仿佛在言:萨摩之事,自有法度,其水之深,其规则之酷烈,非外人可轻易度量、更不可妄加干涉。此乃……隐隐之矜傲与告诫。”
言毕,他再次深深俯首:“此皆如安身处局外,一孔之见,妄自揣度。然见如此诡谲之棋落于御前,心忧或有小人以此伎俩,淆乱天听,故不揣冒昧,据实以告。小西家虽处僻壤,愿为赖陆公之耳目,洞察西陲之风波,以效犬马之劳。”
甬道内陷入更深的寂静。梅香暗浮,清冷入骨。
结城秀康良久无言。他目光似乎越过内藤的肩头,望向虚空,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内藤如安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终于,秀康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萨摩之水,是深是浅,终需以舟楫量之,而非立于岸上妄测。其心是恭是倨,亦需以行验之,而非凭一使而定。” 他否定了急于下结论的急躁,强调了实力与事实的重要性。
但紧接着,他话锋微转,目光重新落在内藤如安身上,虽无笑意,却让内藤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稍减:“然,见微知着,有心者当赏。”
这七个字,让内藤如安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你主摄津守(小西行长)的虔心,与你这番‘耳目’之劳,我记下了。” 秀康继续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明确的意味,“九州局势,纷繁复杂。赖陆公怀柔四海,亦重纲纪法度。凡顺天应人、谨守本分者,纵有前尘,亦可涤旧图新。”
“涤旧图新”四字,如一道光,照进了内藤如安心底。这是明确的信号,是关于小西家未来的、最积极的暗示。
“近日各方使者云集,赖陆公皆会择机召见。你,” 秀康看着内藤,最后说道,“且回馆驿,静候消息。诸事繁多,自有分晓。”
言毕,他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甬道另一侧缓步离去,墨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梅树与社殿的转角。
内藤如安独自立于甬道中,良久,才缓缓直起身。初春的风穿过甬道,带着梅的冷香,吹在他已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战。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那短暂的对话,耗去了他多少心力。
但值得。
他得到了“有心者当赏”的评价,得到了“涤旧图新”的承诺。小西家,似乎在那位年轻天下人深不可测的棋局上,为自己挣得了一粒微末、却可能至关重要的棋子的位置。
内藤退了下去。甬道内重归寂静,只余梅香与远处隐约的神乐残响。结城秀康独立于老梅树下,内藤如安关于萨摩“僵尸”的洞察犹在耳畔,如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新朝看似光鲜的锦缎之下,提醒他九州深处那未曾驯服的野性与险恶。
正当他凝神推演岛津忠恒此举背后的多重谋算时,一阵刻意放轻却急促的足音自甬道另一端响起。一名身着淡朽叶色水干、作公家侍童打扮的陌生少年趋近,在五步外恭敬伏地,双手高举过顶,奉上一卷以紫檀色檀纸仔细包裹的文书。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结城様,九条中纳言(忠荣)様遣小人急呈。言道明日大祭之祝文初稿已定,中有数处用典涉及古今礼制之辨,关乎朝廷体面与武家法统,不敢自专。特呈様预览,共商妥帖,以免明日御前礼仪有失,徒惹天下非议。”
秀康眸光骤然一凝,深如寒潭。“古今礼制之辨”?“朝廷体面与武家法统”?好一番冠冕堂皇却又暗藏机锋的说辞。他面上波澜不兴,只微微颔首,伸手取过那卷檀纸。入手微沉,纸质挺括,是公家正式文书所用的上品。
他缓缓展开。内里是标准的青墨宣命体,笔迹工整遒劲,措辞华美古雅,通篇皆是称颂太阁功业、祈愿天下泰平之言。然而,当他的目光如最精准的刀锋,划过那些繁复的辞藻,落在核心的称谓段落时——
“……伏惟神鉴:太阁秀吉公开创鸿业,泽被苍生。今有其嗣孙羽柴赖陆,克绍箕裘,勘定祸乱,重光祖业……”
“嗣孙”。
两个字,像两枚烧得通红、淬满剧毒的铁蒺藜,狠狠凿入秀康的眼底。甬道内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暖意,枝头残存的几朵白梅在无声的寒气中瑟瑟。
“嗣孙”。
不是“子”,不是“嗣子”,而是“孙”。
这一字之差,便是天渊之别,便是足以倾覆江山的毒计。
秀康的脸上肌肉纹丝未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仿佛只是读到了一处寻常的敬语。唯有袖中那只捏着檀纸的手,指节因瞬间的爆发力而微微泛白,又迅速强迫自己松开。他将文书缓缓卷起,握在掌中,那檀纸柔软却坚韧的触感,此刻仿佛烙铁。
他抬眼,看向依旧伏地的侍童,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比方才与内藤如安对话时更淡了几分:“回复中纳言,有劳费心。此典……确乎关乎重大,非比寻常。明日大祭,乃告慰太阁、安定天下人心之盛典,礼制不容有毫厘之瑕。秀康稍后便遣妥当之人,前往中纳言处细细请教,务必使文章尽善尽美,以副朝廷郑重之意、赖陆公虔敬之心。”
“是,小人必定将様之言,一字不漏回禀中纳言。” 侍童再拜,姿态恭谨无比,随即起身,垂首快步退去,身影迅速消失在甬道转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甬道内,复归死寂。
结城秀康独立于梅树下,阳光透过疏枝,在他挺拔的身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掌中那卷轻飘飘的祭文章稿,此刻重如千钧。他缓缓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神社的殿阁与远处的城垣,望向京都的方向,更深邃处,是难以测度的宫廷幽暗。
东方,萨摩的岛津忠恒送来了“政治僵尸”伊集院忠栋,以活人之躯行挑衅、试探、划界之实。西方,京都的朝廷,在这祭奠太阁、确立新朝法统的神圣文书中,埋下了“嗣孙”这剂法理毒药。
一外一内,一武一文。
一个以诡异人偶公然测试新主的胆略与情报;一个以精妙文字暗中篡改新主权力的根源与名分。
皆如淬毒的匕首,从截然不同却同样凶险的角度,刺向赖陆公权力最核心、最不容动摇的基石——其作为太阁秀吉公亲子、天然合法继承人的身份,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不容置疑的征服与统治权。
“嗣孙”之毒,毒在何处?
秀康闭目,心中冷电疾闪,将那两个字背后的万千杀机条分缕析:
其一,自毁血脉,否认根本:赖陆公是太阁秀吉与吉良晴所出,此乃北政所默许、天下渐知的事实,亦是其凝聚丰臣旧臣、抗衡一切“外样”质疑的最大旗号。“嗣孙”之称,等于在法理文书上自行否认了这层父子血缘,将自己从“亲生儿子”降格为“过继的孙子”。亲生之子承继家业,天经地义;过继之孙,则意味着本家另有正嫡(秀赖),其权力来源于本家的“让渡”或“委托”,天然矮了一头,合法性大打折扣。
其二便是,抬高秀赖,制造隐患:若赖陆是“孙”,那么他的“父”是谁?只能是秀赖。这便是在天下人面前,公然将秀赖抬到了赖陆的“法理之父”的位置上。秀赖的姬路藩,将不再是赖陆的恩赐与安置,而可能被解读为“本家家督的隐居领”。日后任何对赖陆不满的势力,都可以借此打出“秀赖公才是正统”的旗号,遗祸无穷。
其三更会动摇功臣,瓦解阵营:追随赖陆公打下江山的元从功臣,尤其是福岛正则,他们效忠的是“太阁亲子赖陆公”。正则更是以“赖陆养父”及“羽柴一门笔头”自居,此乃他超然地位的根源。若赖陆变成“秀赖的嗣子”,正则这个“养父”将置于何地?所有羽柴派家臣的从龙之功,都会因主公法理根基的动摇而蒙上阴影。正则性烈如火,若知此祭文内容,盛怒之下带兵围杀拟文公卿、乃至酿成惊天事变,绝非不可能。这“嗣孙”二字,是投向赖陆阵营内部的一颗火星,足以引爆最忠诚也最暴躁的火药桶。
其四更会使朝廷干政,后患无穷:允许朝廷在如此重大的祭祀文书中定义赖陆的法理地位,等于承认朝廷拥有裁定天下人家族继承与名分的至高权力。今日他们可以写下“嗣孙”,明日便可写下其他。将自身权柄的诠释权部分让渡给朝廷,乃是取乱之道。必须从一开始,就斩断朝廷这份痴心妄想。
最后便是,天下观瞻,名分已亏:此祭文将于天下诸侯使节面前公开宣读。若“嗣孙”一词出口,赖陆公“太阁亲子、拨乱反正”的英雄叙事将瞬间出现裂痕,沦为笑柄。诸侯心中那杆秤,便会悄悄倾斜。对岛津、毛利之类本就心存观望的强藩而言,这无疑是鼓励他们继续桀骜的信号。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阴毒的笔刀。” 秀康心中寒意凛冽。这绝非某个公卿学士的迂腐或笔误,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直指要害的政治攻击。或许来自朝廷中仍对丰臣本家(秀赖)抱有幻想、或单纯想抑制武家权力的守旧势力。九条忠荣将此稿私下送来,与其说是“请教”,不如说是示警与撇清——他看到了其中的凶险,不愿独自承担引发雷霆震怒的后果,故而用这种方式,将选择与责任,推到了赖陆阵营面前。
阳光偏移,梅影移动。结城秀康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方才内藤如安带来的关于岛津“僵尸”的警讯,与此刻手中的“文字毒刃”,在他脑中交织、碰撞,勾勒出新生政权所面临的全方位、立体式的挑战与恶意。
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却迅疾地走向社务所旁一间僻静的和室。推门而入,室内已有两人等候——正是方才主持奉纳的浅野幸长,以及不知何时已悄然抵达、如影子般跪坐于室隅的柳生新左卫门。
幸长脸上还带着一丝仪式后的振奋,见秀康面色沉凝如铁,心中不由一紧。新左卫门则抬起眼,目光如出鞘的刀锋,无声询问。
秀康未坐,只是将手中那卷檀纸置于案上,轻轻推开。
“看看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朝廷送来的,明日大祭的祝文草稿。”
浅野幸长疑惑地拿起,快速浏览,起初尚且正常,待看到“嗣孙”二字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持纸的手都颤抖起来:“这、这是……胡闹!荒谬!岂有此理!此等文字,若于神前宣读,主公威严何存?!正则公他……” 他猛然住口,显然也瞬间想到了福岛正则可能有的反应,额角渗出冷汗。
柳生新左卫门没有看文书,他的目光始终锁在秀康脸上,仿佛能从其中读出一切。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冰冷如铁:“要改。或,要人。”
“不仅要改,要人,” 秀康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二人,“还要让所有人明白,有些线,碰了,会死。”
他快速下达指令,思维清晰如弈棋布局:
“幸长,你立刻以我的名义,亲自去一趟九条中纳言处。态度要恭,礼数要足,但话要说死。就说:此文华美,然‘嗣孙’之称,与北政所殿下所认、天下共知之主公身世颇有出入。恐非但不能彰太阁之德、主公之孝,反易引天下误解,有损祭祀庄重,更恐伤及朝廷与武家之和睦。为保全朝廷体面,避免明日礼仪生变,此二字必须修正。主公乃太阁之胤,克承大统,此乃不可移易之实。如何措辞,请中纳言与有司再行斟酌——今日日落前,需有定论。”
这是先礼,给朝廷留下转圜余地,但底线清晰,不容置疑。
“若他们推诿、拖延,或试图玩弄文字游戏呢?” 浅野幸长急问。
秀康目光转向柳生新左卫门。
柳生新左卫门微微颔首,声音无波:“明日大祭,神官宣读祝文至关键处,或可因突发恶疾,气厥声哑,无法卒读。当有备用善口、熟记正确祝文之神官,即刻顶替,完成仪轨。事后,抱恙者自当静养,其责在己,与他人无涉。”
这是后兵,也是最决绝的保障。所谓“突发恶疾”,也许是真正的急病,也许是其他再也无法开口的原因。总之,绝不容那两个字,在丰国神社的神前,于天下人耳边响起。
浅野幸长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柳生新左卫门的目光多了深深的敬畏。他深知,这位沉默的剑豪所言,绝非虚吓。
“此外,” 秀康最后补充,目光幽深,“新左,祭典前后,神社内外,尤其是公卿、神官聚居及往来之处,你的眼睛要亮一些。看看有哪些人,对这份草稿特别‘关心’,又有哪些人,与京都某些特定人物往来异常。九州来了‘僵尸’,朝廷也想玩‘文字鬼’么?那便让他们知道,大阪的阳光下,鬼,是藏不住的。”
“领命。” 柳生新左卫门躬身,身影随即如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和室。
浅野幸长也用力一点头,抓起那卷檀纸:“我这就去!”
室内只剩下秀康一人。他缓缓踱至窗边,推开窗扉,清冷的空气涌入。远处,丰国神社的朱红殿宇在阳光下巍然矗立,更远处,大阪城的天守阁直指苍穹。
东西两端的恶意已然显露。萨摩的挑衅,尚可视为边藩的桀骜与试探;朝廷这“嗣孙”二字,却是直插心腹的毒刃。
“看来,这祭祀太阁的香烟,烧得有些人……心神不宁,乃至利令智昏了。” 他低声自语,目光如冰下燃烧的火焰。
明日的大祭,将不仅是告慰太阁的英灵。
更将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决定天下名分与未来气运的——战争。
而这场战争的第一阵,必须,也必将,以赖陆公的完胜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