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程序启动的第三十七分钟,李静的手指开始抽动。
很轻微的颤动,首先是食指,然后是中指,像沉睡者被梦惊扰时的无意识反应。冬眠舱的生命监测系统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将注射器中的唤醒剂剂量提升了百分之三。淡蓝色的液体顺着静脉导管流入她的身体,像春天的溪流注入冻土。
王晓雨站在观察窗前,手心里全是汗。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二十分钟,看着冬眠舱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经过一年半的深度休眠,每个人都有些许变化:皮肤更苍白,肌肉轻微萎缩,但表情安详得如同凝固在时光琥珀中的标本。
李静是第一个被唤醒的。按照程序,舰桥核心成员和医疗团队将优先苏醒,为后续大规模唤醒做准备。
“生命体征持续回升。”张维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他在舰桥监控全局数据,“体温升至二十一度,心率每分钟十二次……十五次……二十次。脑电波显示意识正在恢复。”
王晓雨的手按在观察窗的玻璃上。她想起一年半前,也是在这里,她看着李静闭上眼睛,进入漫长的沉睡。那时候她们说“那边见”,像是要分开去度假,而不是跨越六十万亿公里的虚空。
现在,“那边”就在窗外。
或者说,即将在窗外——按照计算,飞船将在四小时后进入格利泽667c星系的外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今天,在航程开始后的第五百七十三天,第一次亲眼看到那颗名为“曙光”的星球。
李静的眼睛在颤动。
眼睑先是轻微抖动,然后慢慢、慢慢地睁开一条缝。冬眠舱内的柔光对她来说还是太亮了,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眉头皱起。
“调暗灯光。”王晓雨说。
系统自动响应。冬眠舱内的照明降到最低,只保留必要的工作光线。李静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瞳孔适应了环境。
她眨了眨眼,眼神迷茫,像是刚从很深的梦里醒来,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然后她的目光聚焦,看到了观察窗外的王晓雨。
李静的嘴唇动了动。冬眠期间嘴唇会干裂,即使有保湿处理,长时间不动也会影响功能。她试了两次,才发出声音:
“我们……到了?”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快到了。”王晓雨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四小时后进入星系外围。你是第一个醒来的。”
李静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她的目光在冬眠舱内游移,看到自己身上连接的管线,看到监测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看到舱盖上倒映的、自己苍白的脸。
然后她想起了什么。
她的手——还不太听使唤——颤抖着抬起,想要触摸自己的脸颊。导管限制了动作,她只能勉强摸到下巴。
“我……睡了多久?”
“五百七十三天。”王晓雨说,“按飞船时间算。地球时间……大概多了五天,因为相对论效应。”
李静闭上眼睛。长长的、颤抖的呼气,在冬眠舱内凝结成一小片白雾。
“这么久……”她喃喃道,“那地球……”
“地球还在。”王晓雨知道她在问什么,“我们一直在接收信号。一切都好。”
李静点点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沿着太阳穴流进鬓角的发丝里。在冬眠状态下,人体几乎不分泌泪水,这是她身体功能恢复的标志。
“唤醒程序继续。”王晓雨说,“你还需要三小时才能完全恢复行动能力。现在,试着动动手指,然后是手腕。慢慢来。”
李静照做了。她的动作笨拙得像初生的婴儿,每一个简单的指令都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完成。但她在进步——五分钟内,她已经能握拳,能抬起小臂。
观察窗外,其他冬眠舱也陆续开始唤醒程序。张维是第二个,赵刚第三个,然后是医疗团队的其他成员。唤醒顺序是精心设计的:先确保有足够人手照顾后续苏醒者,再逐步扩大规模。
当第十个人被唤醒时,舰桥传来了林长青的声音:
“所有已苏醒人员注意,我们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减速程序,准备进入格利泽667c星系。请确保固定好自己。”
李静已经可以坐起来了。王晓雨帮她拔掉了大部分导管,只留下营养输液。她们一起漂浮到观察窗边——不是冬眠舱区那个小窗,是通往生活区主走廊的那个大观察窗。
已经有七八个人聚集在那里了。大家都还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动作迟缓,但眼睛都盯着窗外同一个方向。
那里,在星空的背景上,有一颗星星开始变得不一样。
它本来只是无数光点中的一个,稍微偏红,亮度中等。但随着飞船减速、接近,它正在逐渐变大,逐渐从一个点扩展成一个……圆盘。
很小的圆盘,在肉眼看来可能还只是模糊的一小片光斑。但飞船上所有的望远镜和传感器都已经对准了它,数据像瀑布一样在主屏幕上流淌。
格利泽667c。一颗红矮星,质量是太阳的三分之一,亮度只有太阳的百分之一点四。它静静地燃烧了数十亿年,有三颗行星围绕它运行——其中一颗位于宜居带边缘,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格利泽667cc,曙光星。
“减速程序启动。”林长青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所有人抓紧固定装置。可能会有些颠簸。”
李静抓住窗边的扶手。她的手还有些无力,但握得很紧。
震动从飞船深处传来。不是突然的急刹,而是持续的、深沉的推力——十六个推进器同时反向喷射,用巨大的能量抵消飞船一年半来积累的速度。主屏幕上,速度读数开始下降:每秒两万九千公里,两万八,两万七……
减速将持续三天。他们要逐步降低速度,才能安全进入星系轨道,而不是像子弹一样射穿整个星系。
但今天,现在,他们要第一次真正“看到”目标。
“光学望远镜画面,接主屏幕。”林长青说。
观察窗外,星空开始缓慢旋转——这是飞船调整姿态,将观测平台对准目标。几秒钟后,主屏幕亮起,显示出望远镜捕捉到的图像。
第一眼,是失望。
或者说,不是失望,是……陌生。
那不是一个美丽的、蔚蓝色的星球像地球那样悬浮在黑暗中。那是一个暗红色的、表面布满斑驳纹理的球体,像一颗在宇宙中漂浮的、生锈的铁球。它没有明显的云层——或者说,云层是暗红色的,和地表颜色几乎融为一体。没有蓝色的海洋,没有绿色的陆地,没有白色的极地冰盖。
只有一片均匀的、深沉的、令人不安的红色。
“大气层厚度约为地球的1.8倍。”张维的声音在舰桥响起,他已经完全清醒,回到了导航岗位,“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约占96%,氮气3%,其他气体1%。氧气含量……可忽略不计。”
“地表温度?”林长青问。
“赤道地区平均摄氏四十五度,两极地区零下二十度。但这是大气层顶的温度,地表实际温度会更高,因为温室效应。”
“水?”
“有固态水——冰,在两极和高纬度地区。液态水……可能存在地下含水层,或者在某些低洼地区有盐水湖。大气中水蒸气含量极低。”
数据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每一个数据,都在描绘一个严酷的、不友好的世界。一个需要改造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可能变得宜居的世界。
观察窗边的人群沉默着。李静听到身后有人吸气的声音,有人低声说了句“天啊”,还有一个人——她听不出是谁——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
这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第二地球”。
这是一个需要征服的荒野。
王晓雨轻轻碰了碰李静的手臂。“还记得我们出发前看的那些科幻电影吗?”她轻声说,“飞船抵达一个美丽的、绿色的星球,鸟儿在飞,河流在流……”
“那是电影。”李静说,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平静,“这才是现实。现实总是……更复杂。”
她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个红色的星球。在望远镜的放大下,她能看见更多细节:纵横交错的峡谷网络,可能是古老河流的遗迹;巨大的撞击坑,显示这个星球经历过猛烈的轰炸;还有一些奇怪的、规则的几何图案,可能是地质活动形成的,也可能是……
她不敢想下去。
“地质活动活跃度?”林长青在舰桥问。
“中等。”张维调出数据,“有火山活动的迹象,但不像地球那么频繁。磁场……很弱,只有地球的百分之七。”
“辐射呢?”
“表面辐射水平是地球的六到八倍,主要来自恒星辐射和宇宙射线。需要防护措施。”
每一组数据,都在增加挑战的清单。李静感到一种熟悉的情绪在胸中升起——不是恐惧,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近乎固执的、科学家面对难题时的兴奋。
她开始在大脑里列出清单:大气改造需要什么技术?生态系统如何建立?建筑材料如何获取?辐射防护方案……
“看那里。”王晓雨忽然指向屏幕上的某个区域,“那个盆地,边缘那些白色的……是冰吗?”
镜头放大。在一片暗红色的低洼地区边缘,确实有明亮的、反光的区域。光谱分析显示,那是水冰——混合着一些其他物质的冰。
“水资源确认。”张维报告,“虽然不多,但存在。”
一个小小的事实。但在这个严酷的星球上,水,即使是固态的水,也意味着可能性。
意味着生命。
意味着他们的努力不是徒劳。
观察窗边的人群里,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失望的叹息变成了专注的观察,那些沮丧的低语变成了技术讨论。
“那个峡谷网络,可能是古代河流系统。说明这个星球曾经有更活跃的水循环。”
“撞击坑的密度比月球低,说明地质活动一直在重塑表面。”
“那些几何图案……我需要更高分辨率的图像。”
大家开始工作了。不是作为被现实打击的梦想家,而是作为准备解决问题的科学家和工程师。
这是他们训练多年的结果——不是训练如何享受美好的新世界,而是训练如何面对、分析、然后改造不完美的世界。
李静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是因为紧张,是因为期待。她的手不再颤抖,她的思维变得清晰。一年半的休眠没有让她迟钝,反而像一次漫长的充电,现在能量满格。
“所有已苏醒人员,”林长青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一种明确的、坚定的语调,“欢迎来到格利泽667c星系。如你们所见,我们的目的地不是一个准备好的家园。它是一个挑战,一个需要我们用智慧、汗水和时间来征服的荒野。”
他停顿了一下。
“但这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这里容易,是因为这里需要被改变。不是因为这里像地球,是因为我们可以让这里变得适合生命——我们的生命,还有我们带来的所有生命。”
“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的工作真正开始了。我们需要测量,需要规划,需要设计。我们需要把这个红色的星球,变成绿色的家园。”
“所以,休息,恢复,然后……准备开工。”
通讯结束了。
观察窗边,人们相互对视。李静看到了王晓雨眼中的坚定,看到了身后那位医生——她记得他叫陈医生——眼中的专注,看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那种从迷茫中苏醒,找到方向的神情。
“走吧。”王晓雨说,“你需要吃点东西,做恢复训练。我们还有三天才进入轨道,这段时间要调整好状态。”
李静点点头。她最后看了一眼主屏幕上的红色星球。
在那个暗红色的、斑驳的球体表面,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是具体的图像,是一种感觉。一种这个星球在等待的感觉。等待了数十亿年,等待生命到来,等待被改变,等待成为某个故事的一部分。
“我会给你取个名字。”她轻声对那颗星球说,“等我更了解你之后。”
然后她转身,跟着王晓雨飘向恢复区。
在她身后,观察窗外,那颗红色的星球在星空中静静悬浮。
像一颗心脏。
像一块未雕琢的宝石。
像一个等待被书写的未来。
而在飞船的另一个区域,在舰桥后方的私人休息舱里,苏雨晴也在看着那颗星球。
她的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距离预产期还有二十三天,医生说孩子可能会提前——在微重力环境下,孕期往往会缩短。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对腹中的孩子说,声音轻柔得像耳语,“看起来有点凶,对不对?但别怕。爸爸妈妈会把它变得温柔。会给你建花园,建房子,建学校。会让那里成为你的家。”
孩子在动。很强烈的、明确的动作,像是在回应。
林长青飘进休息舱。他的脸上有疲惫——刚才的减速程序和首次观测消耗巨大——但眼睛很亮。
“怎么样?”他问。
“他很兴奋。”苏雨晴微笑着说,“一直在动。”
林长青把手放在她的腹部。他能感觉到孩子的动作,那种充满生命力的律动。
“他很坚强。”他说,“像你。”
“也像你。”苏雨晴握住他的手,“怎么样,第一次看到曙光星的感受?”
林长青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屏幕上的红色星球——此刻飞船的外部摄像机已经能捕捉到它的圆盘形状,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到那暗红色的轮廓。
“比我想象的……更真实。”他最终说,“在地球上,在计划阶段,它只是一个概念,一组数据。但现在,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有质量,有引力,有历史,有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我能感觉到它。”
苏雨晴看向他。“天眼通?”
“嗯。”林长青点点头,“不是很清晰,像隔着一层浓雾。但我能感觉到……这个星球是活的。地质活动,大气循环,能量流动……它是一个系统,一个复杂的、正在运行的系统。”
“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好消息。”林长青肯定地说,“因为一个活的系统,是可以互动的,是可以改变的。如果它已经死了——地质活动完全停止,大气冻结——那反而更难改造。”
他转向苏雨晴,眼睛里的光芒变得更亮。
“我们能做到,雨晴。这个星球在等待我们。我能感觉到……它在等待。”
苏雨晴相信他。不是盲目相信,是基于这些年她亲眼所见的一切——林长青的能力,他的判断,他从未落空的承诺。
“那就开始吧。”她说,“开始改造它,开始建造家园,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林长青吻了吻她的额头。
窗外,减速程序继续进行。飞船的速度已经降到每秒两万公里,还在持续下降。那颗红色的星球在视野中越来越大,从一个小圆盘,逐渐扩展成一个占据四分之一视野的巨大球体。
它的表面细节越来越清晰:峡谷,山脉,平原,撞击坑。那些暗红色的斑块,那些明亮的冰原,那些奇怪的几何图案。
一个陌生的世界。
一个等待被探索、被理解、被改变的世界。
在飞船的各个区域,苏醒的人们开始活动。有人在复健器械上锻炼肌肉,有人在阅读最新的星球数据,有人在讨论登陆方案。
一年半的沉睡结束了。
五年的航行接近尾声。
而真正的挑战,刚刚开始。
李静在恢复区的跑步机上慢跑——微重力环境下,跑步机通过磁力提供阻力,模拟重力下的运动。她的呼吸逐渐均匀,汗水从额角渗出。透过面前的观察窗,她能看见那颗红色的星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见证者。
她的心跳在加快,血液在奔流,肌肉在记忆地球上的节奏。
她想起女儿的画。地球和星星,中间的小飞船。
现在,星星就在窗外。
她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跑步机的速度。
准备好了。
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