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哨站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只困在金属胸腔里的巨兽在呼吸。
林长青站在全息投影台前，看着悬浮在空中的三维地形图。曙光星的表面在微光中旋转，暗红色的纹理如同老人手背的血管，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投影台周围站着七个人——登陆小队的核心成员，每个人的防护服头盔都摘了，挂在腰间的锁扣上，露出一张张疲惫而专注的脸。
“数据都在这儿了。”张维用指尖在控制面板上滑动，地形图上亮起十几个标记点，“过去四十八小时，探测器扫描了半径三百公里范围内的所有区域。地质结构、水文分布、辐射水平、大气流动模式……都在数据库里了。”
李静凑近一些，眼镜片反射着投影的微光。“盆地边缘的高地确实是最佳选择之一。地势相对平坦，坡度不超过五度，适合建设。距离我们发现的含水层直线距离只有十二公里。”
“但辐射水平偏高。”王晓雨调出一组数据曲线，“比我们着陆点高了百分之三十。长期暴露的风险需要评估。”
“可以用屏蔽材料。”伊万诺夫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他还在登陆舱那边检修设备，“但运输和施工成本会增加。”
林长青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地形图上缓慢移动，从峡谷到平原，从撞击坑到山脉。但他的“看”不止于此——天眼通的能力在意识深处缓缓展开，像无形的触须延伸出去，穿透哨站的金属墙壁，穿透稀薄的大气，触碰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能“感觉”到。
不是通过数据，不是通过图像，而是一种更直接、更原始的感知。地质结构的应力分布像肌肉的纹理；地下水系的流动像血管中的血液；大气运动的涡旋像呼吸的起伏。这个星球是活的，它在运行，在变化，在遵循着一套人类尚未完全理解的规则。
“这里。”林长青忽然抬起手，指向地形图的东南区域。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去。
那是一片位于赤道以南约十五度的高原，地势比盆地边缘更高，像一块从红色荒原中隆起的巨大平台。在全息投影上，它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橘红色调，表面相对平滑，没有明显的峡谷或陡坡。
“静水平原。”张维调出该区域的档案，“探测器编号G7扫描过，但数据不够详细。距离我们目前位置……四十七公里。”
“为什么是那里？”李静问道，“数据显示那边的水资源不如盆地边缘丰富。最近的含水层在二十五公里外。”
林长青没有立即回答。他闭上眼睛，更深地沉入那种感知状态。
在数据背后，在岩石和土壤之下，他感觉到了别的东西。
能量流动。
不是地热活动那种狂暴的、无序的能量，而是一种更温和、更稳定的流动。像地下深处有一片温暖的海洋，热量通过岩石的缝隙缓慢上升，在地表形成一个个微弱的“热点”。这种热量分布均匀，不会引发剧烈的地质活动，却能提供持续稳定的温度环境。
还有水。
不是探测器发现的那些深层含水层，而是更接近地表的东西。像毛细血管一样分布在土壤中的微小水分，虽然不足以形成河流或湖泊，但对于建立封闭生态系统来说，这种均匀分布的水分可能比集中的水源更有价值。
“我需要更详细的数据。”林长青睁开眼睛，“派遣一架无人机，对静水平原进行地毯式扫描。重点是地下十到五十米深度的结构，还有地表温度分布的细微差异。”
“现在？”张维看了看时间，“外面是夜晚，温度正在骤降。无人机的电池……”
“用我们带来的高能电池。”林长青说，“我需要在天亮前拿到数据。”
命令下达了。哨站外传来无人机起飞的微弱嗡鸣，很快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曙光星的夜晚风很大，风速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十公里，卷起红色尘埃在空中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雾墙。
等待数据的间隙，大家没有散去。有人在检查设备，有人在整理样本，有人在简单进食——高能量营养膏，味道像混合了金属和香料的糊状物，但能提供足够的热量。
苏雨晴从生活舱飘出来。她的动作很小心，一只手扶着舱壁，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护着腹部。七个月的身孕在微重力环境下并不容易，虽然哨站内模拟了零点三倍地球重力，但她的平衡感还是受到了影响。
“怎么样？”她轻声问，停在林长青身边。
“在等数据。”林长青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你该多休息。”
“睡不着。”苏雨晴微笑，“孩子一直在动。我觉得他知道我们到新地方了，很兴奋。”
林长青把手轻轻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隔着防护服的内衬，他感觉到了一次明显的胎动——有力而坚决，像一个小小的拳头在敲打世界的门。
“他会在这里出生。”林长青说，“在这个星球上。第一个在曙光星出生的人类。”
“你会给他取什么名字？”苏雨晴问。
林长青沉默了片刻。他看向观察窗外——透过厚厚的防护玻璃，能看见曙光星的夜空。没有月亮，但星星异常明亮，像撒在黑天鹅绒上的碎钻石。远处的地平线呈现出深紫色，那是大气折射恒星光产生的奇异色调。
“等我们确定家园的位置之后。”他说，“名字应该和家园有关。”
通讯器响了。是无人机传回的第一批数据。
林长青回到投影台前，新数据像潮水般涌入系统。静水平原的三维模型开始重构，更多细节显现出来：地下的岩层结构、裂缝分布、温度梯度、电磁特征……
“看这里。”张维忽然放大了一个区域，“地下二十米深度，有一个……空洞？”
投影上，一片蓝色的区域出现在橘红色的岩层中。不是探测器之前发现的那种大型洞穴，而是一个扁平的、大致呈椭圆形的空间，长约一百米，宽约四十米，高度只有三到五米。
“天然形成的？”王晓雨问。
“不确定。”李静调出地质分析，“周围的岩层是玄武岩，应该是古代火山活动的产物。这种岩层中确实可能形成气泡状空洞，但……这个形状太规则了。”
林长青盯着那个蓝色区域。在天眼通的感知中，那里有某种……共鸣。
不是声音的共鸣，是能量的共鸣。像一片平静的湖面，对外界的扰动产生温和而持久的回应。这种能量特征和他之前感觉到的温暖流动是一致的，但更集中，更清晰。
“继续扫描。”他说，“我需要那个空洞内部的数据。声呐，雷达，什么都用上。”
无人机调整了扫描模式。新的数据流开始传输。
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空洞内部不是空的。
有结构。
不是天然形成的钟乳石或岩柱，而是……规则的几何形状。墙壁近乎垂直，地面平坦，顶部呈弧形。在空洞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平台状结构，直径约十米，高度半米。平台表面检测到异常的金属元素信号——铁、镍，还有一些无法立即识别的合金成分。
“这是什么？”赵刚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他还在登陆舱那边，但通过数据链接看到了投影。
“不知道。”李静的声音里既有科学家的冷静，也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可能是自然形成的矿物结晶，但……几何形状太完美了。”
“也可能是人造的。”王晓雨说，说完自己都摇了摇头，“不，不可能。这个星球的大气成分不可能支持复杂生命。探测器也没发现任何文明遗迹……”
“除了那个六边形结构。”张维提醒道。
舰桥传回的数据显示，在四百公里外的巨大盆地底部，有一个直径八百公里的六边形空洞。两个异常结构之间是否有关联？没有人知道。
林长青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他将感知力集中到那个空洞。
距离太远，隔着四十七公里的岩石和土壤。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一种稳定的、持续的、类似心跳的脉动。频率很低，每分钟不到一次，但非常规律。
脉动从空洞深处传来。
从那个圆形平台下方。
“准备地面勘探。”林长青睁开眼睛，做出了决定。
“现在？”李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是夜晚，温度零下三十度，风速……”
“天亮后出发。”林长青说，“但目标变更。我们的首个永久基地，就建在静水平原。那个空洞，是我们第一个重点研究的目标。”
他调出全息地形图，开始标记。
“登陆点在这里——平原的边缘，距离空洞五百米。理由：第一，地势平坦，适合建筑和起降；第二，地下有稳定的热源，可以提供基础能源；第三，空洞本身可能提供天然的保护结构；第四……”
他停顿了一下。
“第四，我能感觉到，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没有人质疑。五年航行，无数次危机，林长青的直觉和判断已经被证明过太多次。科学数据很重要，但在面对完全未知的世界时，有时候直觉同样重要。
“我们需要详细计划。”苏雨晴说，她的手还放在腹部，“建设永久基地需要时间，而孩子……”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苏雨晴的预产期在两个月后，但在微重力和新环境下，什么都可能提前。他们必须在孩子出生前，建起一个安全的、功能完备的家。
“分阶段建设。”林长青开始布置任务，“第一阶段：在空洞入口附近建立临时庇护所。用登陆舱携带的预制模块，三天内可以完成。第二阶段：扩建为永久性居住区。需要从飞船运输更多材料，预计两周。第三阶段：建立封闭生态系统，实现食物和氧气的自给自足。这需要更长时间，但基础工作现在就要开始。”
任务分配下去。李静负责生态系统的设计，王晓雨负责建筑规划，张维和赵刚负责运输和施工，伊万诺夫负责能源系统。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个人都开始行动。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快亮了。曙光星的日出很缓慢——因为没有大气散射，天空不会逐渐变亮，而是像舞台幕布突然拉开，恒星的光芒瞬间刺破黑暗。
林长青和苏雨晴留在主舱。其他人去休息了，为天亮后的勘探保存体力。
“你确定吗？”苏雨晴轻声问，“那个地方。”
“确定。”林长青握住她的手，“我能感觉到……那里很特别。不是危险的那种特别，是……温暖的。像在等待什么。”
“等待我们？”
“也许是。”林长青看向窗外，地平线开始泛起暗红色的微光，“也许它在等待任何能够到来的生命。等待了数十亿年。”
苏雨晴靠在他肩上。她的呼吸平稳，腹部的起伏规律。孩子似乎安静下来了，进入了睡眠。
“我会陪你去。”她说，“明天的勘探。”
“不行。”林长青立刻摇头，“外面环境太恶劣，你……”
“我必须去。”苏雨晴打断他，声音温柔但坚定，“那是我们要建家的地方。我要亲眼看看。而且，医生说适当活动对分娩有好处。”
林长青想反驳，但看着她眼中的决心，最终点了点头。“只能在安全区域活动。全程穿戴防护服。有任何不适立即返回。”
“成交。”苏雨晴微笑。
窗外，第一缕阳光切开了黑暗。恒星的光芒是暗橙色的，比太阳更红，更暗，像黄昏时分的余晖。光芒洒在红色的荒原上，整个世界像浸泡在血与火之中。
但在那片光芒中，在四十七公里外的静水平原上，林长青感觉到了一种呼应。
像沉睡者在晨光中苏醒。
像孤独者在漫长等待后，终于听见了敲门声。
他握紧苏雨晴的手。
“那就去看看吧。”他说，“去看看我们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