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十分，北阳市西山宾馆主楼三层大会议厅。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深红色地毯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斑。会议厅内布置得庄重而简洁：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云顶湖地块转型利用方案评估汇报会”的横幅，台下呈扇形摆放着七排座椅。前三排坐着七位评估专家，后排则是省市相关部门的旁听人员，约莫三十余人。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茶香和打印纸的油墨味，混合着某种无形的紧绷感。林峰提前十分钟到达，在会议厅侧面的贵宾休息室稍作停留。他从这里透过单向玻璃能看到会场内的情况——专家们已经陆续就座，正翻阅着桌上的材料；刘万山还没到，但秘书赵立正在前排调试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
杨学民低声汇报：“省长，专家组下午的议程安排是：两点半正式开始，您先做五分钟开场致辞；然后文旅集团汇报四十分钟，新能源方案汇报四十分钟；之后是专家提问环节，各二十分钟；最后留十分钟总结。整个流程控制在三小时内。”
林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深灰色西装的袖口。今天他特意选了一身颜色沉稳的套装，领带是低调的深蓝色条纹，整个人显得干练而持重。他从口袋里掏出小毅改进的钥匙扣，瞥了一眼显示屏：心率82次\/分，比平时略高，但还在正常范围。
“告诉许薇，”他对杨学民说，“汇报时聚焦三个核心：技术可行性、风险可控性、综合效益。数据要实，逻辑要清，语气要稳。专家提问时，如实回答，不回避难点。”
“明白。”
两点二十五分，刘万山走进休息室。他今天穿着藏青色西装，系着暗红色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沉稳笑容，但林峰注意到他眼角细微的皱纹比平时更深了些。
“林省长，来得早啊。”刘万山主动伸出手。
林峰握住他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微湿：“刘省长，今天汇报很重要，提前准备一下。”
“是啊，第三方评估，科学决策嘛。”刘万山松开手，走到窗边看向会场，“专家组阵容很强大，周明远院长是我在国家发改委时的老同事，学术上很严谨。吴建明研究员在土壤修复领域是权威，他的意见很关键。”
这话说得平淡，但林峰听出了弦外之音——刘万山在暗示自己和专家组有交情，也在提醒土壤污染这个关键点。
“专家权威是好事。”林峰微笑回应，“科学评估就需要这样严谨的专家，才能给出客观公正的结论。我们省的决策，也要建立在这样的科学基础上。”
两人话里有话，但表面一团和气。
两点三十分整，工作人员推开休息室的门：“两位领导，可以入场了。”
林峰和刘万山并肩走进会议厅。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七位专家起身致意，林峰和刘万山也微笑颔首回应。
主席台上只摆了两个座位。林峰坐下后，目光扫过台下。许薇坐在新能源方案汇报团队的最前面，穿着白大褂外罩深色西装，神情专注；文旅集团那边，赵天福坐在正中，脸色有些苍白，身边是几位技术负责人，徐文斌的位置空着。
工作人员调试好麦克风。林峰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议厅的每个角落：
“尊敬的各位专家，同志们：大家下午好。首先，我代表山河省委、省政府，对各位专家莅临我省指导工作，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他的开场白沉稳有力，语速适中，每个字都清晰可辨：“云顶湖地块的转型利用，是我省推动高质量发展、探索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新路径的一次重要实践。这块土地闲置三年，如何科学、合理、可持续地利用，关系到北阳市的未来发展，关系到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也关系到我们能否为类似地区的转型提供有益借鉴。”
他稍作停顿，目光缓缓扫过台下：“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这次评估工作，坚持‘科学决策、民主决策、依法决策’的原则，特意邀请国内顶尖的专家学者组成第三方评估组。我们相信，通过各位专家的专业眼光和严谨评估，一定能为我们提供最科学、最客观、最权威的决策参考。”
“在此，我代表省委省政府郑重承诺：我们将全力配合评估工作，提供一切必要的材料和便利；我们将充分尊重评估结论，将其作为最终决策的重要依据；我们将以此次评估为契机，进一步提升我省重大项目的科学决策水平。”
“最后，预祝本次汇报会圆满成功，祝各位专家在北阳期间工作顺利、身体健康！谢谢大家。”
五分钟的开场致辞，简洁明了，既体现了对专家的尊重，又强调了科学决策的原则，还将省委省政府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林峰微微颔首，与刘万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同起身离开主席台，在前排预留的旁听席坐下。接下来的舞台，交给汇报方和专家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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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旅集团汇报环节。
赵天福走上汇报台时，脚步略显虚浮。他打开ppt，第一页是炫目的效果图——蓝天白云下的康养别墅群，湖水倒映着青山，美得像明信片。
“尊敬的各位专家，我是山河文旅集团董事长赵天福。下面由我汇报《云顶湖国际生态康养度假区概念性规划》……”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语气变得激昂起来。
汇报内容与之前论证会大同小异，但在数据上做了更多“优化”：税收贡献预测从五亿上调到六亿，就业带动从三千人增加到三千五百人，还增加了“预计每年吸引境外高端游客两万人次，创汇两千万美元”等新亮点。
效果图一张比一张精美，数据一页比一页诱人。赵天福越讲越投入，似乎暂时忘记了设备被扣、徐文斌失联的烦恼。
但在专家提问环节，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
吴建明第一个举手：“赵董事长，你们方案中提到将投入一亿元进行土壤修复。请问具体的修复技术路线是什么？修复后的监测方案是怎样的？监测周期多长？谁来承担长期的监测和维护费用？”
赵天福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们……我们计划采用国际先进的固化稳定化技术，将重金属固定在土壤中，降低其迁移性和生物有效性。监测方案会请专业机构设计，监测周期……至少五年吧。费用……前期由我们承担。”
“固化稳定化并不能消除污染物，只是降低了短期风险。”吴建明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如果作为康养用地，人员长期居住，这种技术路线的长期安全性有待商榷。而且，你们承诺的‘国际先进技术’，有具体的案例和数据支撑吗？”
“这个……我们正在和国外机构洽谈，具体数据后续会提供。”赵天福有些招架不住。
另一位专家接着提问：“你们方案中的‘智慧文旅系统’，计划部署三百个智能节点。这些节点的技术参数、数据安全措施、电磁兼容性评估报告，能否提供？”
“技术参数……在我们的技术附件里有。”赵天福翻动着手中的材料，“数据安全我们很重视，会采用国产加密算法。电磁兼容……这个需要进一步测试。”
“也就是说，目前还没有完整的测试报告？”专家追问。
“正在做，正在做。”赵天福的衬衫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坐在台下的刘万山脸色越来越沉。他没想到专家的问题这么专业，这么犀利，直戳方案的要害。而赵天福的回答显然准备不足，有些地方甚至支支吾吾。
林峰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个关键词。萌萌的钥匙扣在口袋里微微震动了一下——心率监测显示他的心跳已经降到78次\/分，比刚才更平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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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能源方案汇报环节。
许薇走上汇报台时，步伐稳健。她没有用花哨的ppt模板，第一页是简洁的文字提纲：“云顶湖地块新能源综合利用试点方案——技术可行性、生态效益与风险防控”。
她的汇报风格与赵天福截然不同：没有渲染，没有煽情，只有平实的叙述和严谨的数据。从地块的光照资源分布、风力潜力评估，到光伏支架的可升降设计原理、植物修复的品种选择依据，再到储能系统的安全冗余设计、智能调度算法的仿真验证……每一部分都有扎实的数据支撑和已完成的实验验证。
“关于土壤污染风险。”许薇调出一张三维模型图，“我们的方案采取了‘空间避让+工程防护’双重措施。首先，将光伏阵列主要布置在污染较轻的绿色区域；其次，在必须经过污染区的地方，采用架高式支架，减少人员与土壤的直接接触；第三，巡检人员配备专业防护装备，工作时长严格控制在安全范围内。”
她切换画面，出现一组对比数据：“与传统单一的光伏项目相比，我们的‘光伏+生态修复’复合模式，初始投资增加约18%，但全生命周期内部收益率提高4.2个百分点，因为增加了生态修复的政府补贴和潜在的碳交易收益。更重要的是，项目本身不产生新的污染，还能为地块的长期生态恢复提供清洁能源支持。”
汇报条理清晰，数据翔实，逻辑严密。台下专家们频频点头，认真记录。
提问环节，问题同样犀利，但许薇的回答从容不迫。
有专家问：“光伏板覆盖大面积土地，是否会影响局部小气候和生物多样性？”
许薇答：“我们委托华夏科学院生态所做了专项模拟。模拟结果显示，光伏板阵列会形成‘斑块化’的生境，反而可能增加生物多样性。板下空间可以种植耐阴植物，为小型动物提供栖息地。实际监测数据从青州示范项目来看，项目区内植物种类比建设前增加了12%，鸟类数量增加了8%。”
又有专家问：“储能系统的安全性如何保证？特别是锂电和液流电池的混合系统，技术难度不小。”
许薇答：“我们采用了多重安全设计：物理隔离、智能监控、主动消防、故障自动切除。所有关键设备都有国产和进口双供应链备份。技术难度确实存在，但我们的研发团队有五年相关经验，已完成三万小时的安全运行测试，数据可以向专家开放。”
问答过程专业而高效。四十分钟的汇报和二十分钟的提问，许薇和她的团队展现了扎实的技术功底和严谨的科学态度。
坐在台下的林峰微微颔首。他注意到，刘万山的脸色已经从阴沉变成了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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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十分，汇报会结束。
专家们没有当场表态，周明远组长只是简单总结：“感谢两方的汇报，内容很丰富。接下来专家组将进行内部讨论，并结合实地考察、数据核实，最终形成评估报告。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人群开始散场。赵天福匆匆收拾东西，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会议厅，不敢与任何人目光接触。刘万山则走向专家组那边，与周明远等人寒暄了几句，但很快就被工作人员礼貌地隔开——为了保持评估的独立性，汇报结束后专家不再与方案相关方单独接触。
林峰没有急于离开。他等大部分人都走了，才起身走向许薇那边。
“许总工，辛苦了。”他伸出手。
许薇与他握手，手心微凉但干燥：“应该的。专家的问题都在预料之中，我们准备得比较充分。”
“看得出来。”林峰微笑，“特别是关于生物多样性的回答，很有说服力。”
“那是事实。”许薇推了推眼镜，“科学不需要渲染，只需要呈现事实。”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厅。走廊里夕阳斜照，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专家组接下来什么安排？”林峰问。
“明天上午实地考察云顶湖地块，下午分组座谈，分别与两个方案的团队深入交流。”许薇说，“估计还要三天左右才能形成初步意见。”
“好。你们继续配合，有什么需要随时提。”林峰顿了顿，“小毅那个种植箱，他改进得怎么样了？”
提到孩子，许薇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他又优化了控制算法，现在能识别三种常见病害的早期症状。这孩子有天赋，更重要的是有耐心，一个实验能重复做几十次。”
“随她妈妈，做事认真。”林峰笑道，“也随你，喜欢钻研。”
许薇难得地笑了，虽然很淡。
走到宾馆大堂，林峰的手机震动。是秦风发来的加密信息：“已找到当年三位关键证人中的两位。一位在邻省农村，一位在南方打工。初步接触，愿意作证，但要求保护家人安全。第三位下落不明，可能已改名换姓。”
林峰回复：“安排可靠人员接洽，做好保护措施。取证过程全程录音录像，但要尊重当事人意愿，不强迫。”
放下手机，他看到刘万山正从电梯里走出来，身边跟着赵立。两人表情严肃，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林峰时，刘万山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脚步却未停，径直走向宾馆大门外的专车。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但那背影却显得有些佝偻，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林峰站在宾馆大堂的落地窗前，看着刘万山的车驶离。远处的西山上，枫叶正红，层林尽染，在夕阳下美得像一幅油画。
一天的汇报结束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专家组的内部分歧、历史证人的取证进度、境外势力的后续动作……这些都需要时间和耐心去应对。
口袋里，钥匙扣又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显示屏上跳出一行小毅设置的字：“爸爸，记得按时吃饭，别太累。”
他笑了笑，将钥匙扣小心收好。这时手机又响了，是姜欣：“晚上回家吃饭吗？小毅说她的种植箱2.0今晚要‘首航’，一定要你在场见证。”
“回，当然回。”林峰对着手机说，声音温和，“告诉小毅，爸爸带他最爱吃的栗子蛋糕回去。”
挂断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夕阳已经沉到西山背后，天空从金黄渐变成深蓝，第一颗星星在天边隐约闪烁。
夜晚即将来临，但家的灯光永远在那里等待。这或许就是奋斗的意义——为了让更多的家庭，能在这样的夜晚，安稳地围坐在一起，分享一块栗子蛋糕，见证一个孩子小小的“首航”。
他走出宾馆，坐进车里。司机问：“省长，回省委还是回家？”
“回家。”林峰系好安全带，闭上眼睛，“开慢点，不着急。”
车子平稳地驶入晚高峰的车流，汇入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之中。车窗外，华灯初上，秋夜微凉，但车厢里温暖如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