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句“别让你们身上的钱味儿,搅了这满屋的茶香”,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苏曼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周围那些喝茶的老人,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来,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是一种看客的好奇,可在此刻的苏曼看来,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根针。
她长这么大,纵横商海,被奉承,被敬畏,被嫉妒,却从未被如此赤裸裸地羞辱过。
陈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的雨帘中。
苏曼站在原地,端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瓷器与木头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我们走。”她转过身,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林默,我收回我的话。有些人,不值得。”
她以为林默会附和,或者至少会安抚她几句。
可林默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与他无关。他喝完了自己杯中的最后一口茶,然后站起身,拿起身边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帆布包。
“你等我一下。”
他说完,没等苏曼回应,便径直走出了茶馆。
苏曼愣在原地,看着林默的背影消失在雨中,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她快步跟了出去,想把他拽回来,告诉他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雨丝斜织,南浔古镇的石桥上,行人稀少。
陈逸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刚从那间令人窒息的茶馆里逃离,心情却并未好转。那种被资本的鬣狗盯上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他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清净的小院,关上门,把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陈先生,请留步。”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清朗,没有一丝被拒绝后的恼怒。
陈逸皱了皱眉,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反而快了些。
那声音却如影随形:“您刚才说的话,都对。”
陈逸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你还想说什么?”陈逸的语气里满是戒备和不耐,“想告诉我你们和别人不一样?你们的钱更干净?你们的故事更动人?”
林默没有回答。
他走到桥边的石栏旁,将肩上的帆-布包取下,放在微湿的石面上。然后,他拉开拉链,从里面,一件一件地,取出了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合同,更不是支票。
第一件,是一块绣片。大红的底色上,用金银丝线绣着一只凤凰,那凤凰的尾羽层层叠叠,每一根都用了不同的针法,在阴沉的天光下,竟像有流光在羽毛间涌动。
陈逸的目光扫过那块绣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qpcR的轻视。又是这种东西,艳俗,匠气,充满了对宫廷审美的拙劣模仿。
林默像是没看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这块绣片,来自裕南县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婆婆。她从十二岁开始学刺绣,绣了一辈子。这是她给自己孙女准备的嫁妆,绣了五年。她说,这上面的凤,尾巴上有三百六十五根羽毛,代表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福气。”
他将绣片小心地铺在石栏上,又取出了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张纸。一张看起来粗糙泛黄,却带着奇异韧性质感的麻纸。
“这张纸,叫‘还魂纸’。山里一个造纸的匠人做的,七十二道工序,一道都不能少。他说,用这种纸写的字,能存一千年。他家祖上,给一位被贬官的大文豪送过纸,那位文豪用这纸写了一篇文章,后来流传了千古。”
陈逸的目光,从那张纸上掠过,依旧没什么表情。
林-默没有停,他继续从包里拿出东西。
一块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青石板,那是一个老石匠的作品,他说这花纹叫“步步生莲”;一卷录音带,里面是一个七旬老汉唱的“婚嫁哭调”,苍凉高亢,如泣如诉;甚至还有一小包晒干的草药,来自一个深山里的赤脚医生……
一件又一件,被林默从那个普通的帆布包里取出,整齐地排列在古老的石桥栏杆上。
它们粗糙,质朴,带着泥土的气息,与这个精致的江南水乡格格不入。
苏曼撑着伞站在不远处,彻底看呆了。她不知道林默这几天在山里跑来跑去,竟然收集了这么多“破烂玩意儿”。她更不明白,他想用这些东西,去说服一个连她都无法打动的天才。
陈逸始终沉默地看着,他脸上的嘲讽和不耐,在林默拿出第三件、第四件东西时,已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探究与困惑的安静。
他不是没见过这些所谓的“民间工艺品”,甚至见过比这些更精美、更古老的。但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将它们如此郑重地、一件件地,带着它们背后的故事,铺陈在他面前。
这不是在展示商品,这更像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献祭。
当林默将最后一样东西——一个用核桃木雕刻的小马驹——也放好后,他抬起头,直视着陈逸的眼睛。
脑海中,那紫色的剧本选项,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紫色剧本-高风险高回报牌】:触发。
“陈先生,”林默开口,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资本家看到这些,想到的是利润,是财报,是如何把它包装成一个好故事卖出高价。”
“官员看到这些,想到的是扶贫,是政绩,是如何把它变成一个能上新闻的典型项目。”
“您刚才说的都对,我们来找您,确实有这些目的。苏总是商人,她要赚钱;我是官员,我要为治下的百姓找出路。”
他的坦诚,让陈逸的眼神微微一动。
“但是,”林默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有力,“在这些之外,我们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们看到了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在油灯下,用一双快要看不见的眼睛,一针一线地,为她的血脉延续着祝福。”
“我们看到了一个造纸的匠人,宁愿穷死,也不肯在七十二道工序里,省掉任何一道。”
“我们看到了那些即将被推土机和流行歌曲彻底掩埋的,一个民族最古老、最鲜活的记忆。”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块凤凰绣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陈先生,时尚会过时,商业会起落,但这些东西,这些沉淀在岁月里,流淌在血脉中的美,它不应该消亡。它不是昙花一现的‘时尚’,它是能流传百年的‘经典’。”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林默收回手,看着陈逸,目光清澈而坚定。
“所以,我今天来,不是请您出山,为我们设计几件能卖钱的衣服。”
“我是想请您,为一段即将逝去的文明,作传。”
“作传”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逸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那双看过世间无数浮华、早已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那颗被商业、被庸俗、被无尽的失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在那一刻,被这句话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阳光,从那道口子里,照了进去。
他找了一辈子,逃了一辈子。他逃离的,是商业对艺术的绑架;他寻找的,是那份最纯粹的、源自文明根脉的美。他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他选择归隐,选择与这个世界和解。
可现在,这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却将他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血淋淋地、活生生地,捧到了他的面前。并且告诉他,你可以不只是一个欣赏者,你可以成为它的记录者,它的传颂者。
为一段文明,作传。
这是何等宏大的野心,又是何等疯狂的浪漫!
他看着林默,又低头看看石栏上那些朴素却充满生命力的物件,再看看不远处那个一脸震惊、同样被雨水打湿了风衣的女人。
这三个人,一个官员,一个商人,一个艺术家。
一个荒谬的、却又似乎命中注定的组合。
陈逸持着书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那本他看了无数遍的线装古书,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手指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落在了那块凤凰绣片上。他没有去摸那光滑的丝线,而是用指腹,轻轻触碰着绣片背面那些因为反复穿刺而留下的、粗糙的针脚。
那是一个匠人,用生命留下的痕迹。
苏曼站在雨中,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看着石桥上的那一幕,看着那个孤高绝尘的天才,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动容的神情,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
许久,陈逸收回了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林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嘲讽和厌倦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唤醒的、近乎严苛的审视。
“好一个‘为文明作传’。”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我问你,你们打算,让为这段文明作传的人,和那些创造了文明的人,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