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安水，春寒料峭，田埂边的枯草上还挂着清早的霜花。
陈默换上了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夹克，脚上蹬着一双沾了些泥点的运动鞋，带着同样穿着朴素的办公室副主任周文博，两人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规划中“安水新城”涉及的核心区域——城东的五里桥村。
没有通知乡镇，更没有前呼后拥，这是真正的微服私访，自行车链条发出规律的“嘎吱”声，碾过村里坑洼不平的土路。
不知道骑行了多久，前面渐渐有了村庄的影子。
眼前的村庄，大多还是低矮的砖瓦房，偶尔有几栋新建的二层小楼矗立其间，显得格外扎眼。
田地里，冬小麦已经返青，透出些许绿意，一些村民正在地里忙碌着。
看到两个陌生的推着自行车的外来人，村民们投来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老乡，忙着呢？”陈默在一户正在修缮鸡窝的人家门前停下，掏出烟，递了一支给那位满手泥污的中年汉子。
汉子愣了一下，警惕地打量了他们一番，见陈默笑容和善，周文博也一脸老实相，这才迟疑地接过烟，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你们是……？”
“我们是县里搞调研的，随便看看。”陈默自己也点上一支，很自然地靠在墙边，“听说咱们这儿可能要搞开发，建新城了？”
一听这话，汉子的脸色立刻变了，刚才那点客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忧虑和愤怒的情绪。
“哼，开发？说是好事，可那点补偿款，够干啥的？买了楼就不剩啥了，往后吃啥？喝啥？”他狠狠吸了口烟，声音闷闷的。
这时，听到动静后，旁边又围过来几个村民，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就是！那点钱，能干啥，在县城买个厕所都不够！”
“地没了，我们就是没根的浮萍了，他们心太黑了！”
“听说那什么启盛集团，凶得很！前几天还来人，连哄带吓唬，让我们赶紧签字按手印，不然就对我们不客气了！”
“还说谁不签，以后一分钱都拿不到，让我们赶紧的，别多余找事！”
群情激愤，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大。
陈默默默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示意周文博把这些话都记下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村民们那种对未来生活的深深忧虑和无助。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颤巍巍地从旁边一个低矮的院子里走出来。
她耳朵似乎不太好，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陈默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紧紧攥着他，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青天大老爷……你们是上头来的官吧？俺们老百姓，就指着这点地活命啊！他们给那点钱，是要逼死俺们啊！您可得给俺们做主啊！”
老人的手很有力，带着微微的颤抖，那期盼和绝望交织的眼神，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陈默的心。
他反手握住老奶奶的手，微微俯下身，用带着安州本地口音的方言，温和而坚定地说：“老人家，您放心！党和政府派干部来，就是给老百姓办事的！肯定不能让大家吃亏，肯定要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您要保重身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这话说得朴实，带着乡音，瞬间拉近了距离，老奶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官，是好官啊……”
周围的村民看着这一幕，议论声小了下去，眼神里的警惕也少了几分，多了些探究和希冀。
在村里转了大半天，走访了十几户人家，情况大同小异，补偿标准过低是核心问题，而启盛集团前期人员的粗暴作风更是激化了矛盾。
临近中午，他们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旧军装、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精瘦汉子，悄悄跟了上来，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塞到陈默手里，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领导，这个……这个你们拿着！他们的人前天晚上来我家，说的话都在里面了！你们是好人，俺信你们！”
说完，不等陈默反应，那汉子就快步钻进旁边的小巷，消失不见了。
陈默和周文博走到村外僻静处，打开塑料袋，里面赫然是一盒老式磁带，上面还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月录音”几个字。
“县长，这……”周文博看着这盒磁带，有些惊讶。
陈默掂量着这盒小小的、却可能重若千钧的磁带，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在春日下依旧显得有些沉寂的村庄和田野。
他想起立项会上高启明那嚣张的嘴脸，想起郑国权那看似公允实则施压的态度，更想起刚才老奶奶那含泪的双眼和村民们忧心忡忡的面容。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冷空气，对周文博，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小周，你记住，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当官为什么？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看数据，是要为脚下这片土地，为这片土地上的人负责。”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坚定。
“谁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反过来，谁要是想让老百姓不好过……”
陈默顿了顿，将那盒磁带紧紧攥在手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我们就先让他不好过。”
周文博看着陈默坚毅的侧脸，心中肃然起敬，用力点了点头：“县长，我明白了！”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油菜花田隐约的香气，也带来了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声音和沉甸甸的责任。
陈默知道，接下来，他手握的不仅仅是一盒录音带，更是为民请命的凭证，与高启明乃至其背后势力较量的重要筹码。
这场围绕“安水新城”的斗争，因为深入田间地头的这次走访，变得更加清晰和具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