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陆远揉着眼睛推开店门时，差点被台阶上的凉露水溅湿拖鞋。
“老板早！”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像炸锅的油条，“轰”地从街角涌过来。
他抬头就撞进一片晃动的纸牌子里——“求收徒”三个大字用马克笔写得歪歪扭扭，有的画着小饭勺，有的贴着煎蛋贴纸，最离谱的是个戴眼镜的姑娘举着“我会修抽油烟机”的A4纸，见他看过来立刻补了句：“修好了能当学徒吗？”
陆远后退半步撞上门框，手里的豆浆杯差点泼出来。
店门口的梧桐树下，二十来号人排得整整齐齐：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背着电脑包，一看就是刚辞职的白领；穿作训服的小伙子腰板比锅铲还直，军靴在地上踩出浅坑；最前面坐着轮椅的少年把牌子搁在腿上，指尖还沾着铅笔灰，见陆远发愣，冲他露出个腼腆的笑。
“这...这是早市抢鸡蛋的队伍走错地儿了？”陆远扯了扯睡裤腰，扭头冲店里喊，“小桃！
你昨天说的’可能有人来‘，是指这个？“
小桃抱着平板从吧台后探出头，屏幕蓝光映得她黑眼圈更重：“凌晨三点后台就炸了！
‘如何开一家深夜食堂’搜索量破百万，#跟着陆师傅学做饭#话题阅读量十亿——您看这个。“她划拉屏幕，跳出条热评：”原来做饭不是背菜谱，是给食材当翻译！
陆老板的课我能听十年！“
“翻译？
我那是教颠勺！“陆远抓了抓鸡窝头，目光扫过队伍里举着”想给奶奶做糖粥“的老太太孙女，扛着”退伍后想给战友做饭“蛇皮袋的兵哥哥，最后落在轮椅少年身上。
少年正低头翻书包，露出半本菜谱，封皮是手工粘的硬纸板，边角磨得发亮。
“老板，我能说两句吗？”轮椅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糯米，“我叫周明，高二学生。
我爸查出来肺癌晚期，医院营养餐...他吃两口就吐。
我翻遍所有美食视频，可油热到几分、盐放多少，那些人教得太玄乎。“他翻开菜谱，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盲文：”我把每个步骤都标了盲文，这样就算我看不见火候，也能摸锅边温度。“
陆远的豆浆杯“咔”地捏扁了。
他望着少年指尖凸起的茧子，想起昨天功德箱里那封外卖员的感谢信——“我妈说我炒的菜有您店里的温度，可我连油星溅到手背都怕”。
晨风吹过，梧桐叶沙沙响，混着后厨飘来的隔夜骨汤香，突然就漫过了他的喉咙。
“行吧。”陆远弯腰把少年的轮椅往台阶上推了推，“先说好，我这不收关门弟子，不搞论资排辈。”他冲整队的人群扬声，“想跟我学的，都进来！”
“耶——”
欢呼差点掀翻店招牌。
凌霜握着刀从后厨走出来，刀面还沾着没擦净的姜末，扫了眼闹哄哄的人群，眉峰一挑：“纪律。”
这两个字像撒了把盐进热油，所有人立刻挺直腰板。
白领把电脑包抱在胸前，兵哥哥的军靴“咔”地并拢，连最活泼的姑娘都捂住了嘴。
凌霜满意点头，转身时瞥见轮椅少年的车轮压到了门槛，又默默退回去，弯腰把轮椅抬进了门。
“第一课，闻油香。”陆远系上蓝布围裙，往灶台上摆了七口铁锅，“油不是调料，是食材的媒人。”他拧开煤气灶，蓝色火苗“呼”地窜起来，“听着——油热到三成，有青草香；五成，像晒过的棉被；七成...周明，你过来摸摸锅边。”
少年颤巍巍伸出手。
陆远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划过铁锅边缘：“温度到这儿，油开始唱’滋滋‘的歌。
这时候下菜，才不会糊，才留得住鲜味。“
“我...我听见了！”周明眼睛亮得像点了盏灯，“像我爸咳嗽轻的时候，给我哼的童谣！”
教室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
白领姑娘抹着眼泪举起手机：“陆老板，我能录教学吗？
我奶奶在老家，我想把课传给她。“
“录。”陆远抄起锅铲翻了个花，“但别打’独家秘方‘的旗号。
我教的不是什么神功，是让每口锅都能说话的本事。“
凌霜在教室后排转着刀，突然停在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身后。
男人正用袖扣摄像头偷拍，见她盯着自己，喉结动了动：“我...我是丽晶酒店的主厨。”
“偷学？”凌霜的刀在指尖转了个圈。
“不！”主厨摘下帽子，脑门泛着油光，“我们酒店客人总说’不如深夜食堂香‘。
我试过换法国黄油、日本酱油，可陆师傅用三块钱的菜籽油，就能炒出妈妈的味道——我想学会这个。“
凌霜没说话，转身时悄悄把他的椅子往讲台方向挪了挪。
七天后，小桃举着平板冲进厨房：“甘肃张老师发照片了！”她把屏幕怼到陆远面前——土坯房门口，十个孩子围着铁桶炉子，锅里的蛋炒饭金灿灿的，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今天我们都是陆师傅”。
最边上的小丫头举着锅铲，鼻尖沾着饭粒，笑得露出缺门牙。
“这是‘移动灶台包’的反馈？”陆远擦了擦手，凑近看照片。
小桃点头：“五千套二手锅具、基础调料，扫码就能看教学视频。
张老师说，孩子们现在争着给留守老人做饭，村头王奶奶昨天吃了孙女煮的粥，说比她闺女嫁前煮的还香。“
深夜打烊后，陆远坐在吧台前翻学员日志。
本子是小桃收的，说“留着以后写菜谱故事”。
他翻到周明那页，字迹歪歪扭扭：“您说火候要听米唱歌，我今天终于听见了——原来幸福是有声音的。”
窗外的月亮爬过屋檐，照在功德箱上。
里面的录音笔、旧钥匙、红领巾，还有今天新添的学员笔记，都裹着层温柔的光。
陆远托着腮，望着后厨还没收拾的七口铁锅，突然笑出声：“要是以后满街都是会唱歌的锅...我这间小店，是不是也能歇会儿了？”
“歇不了。”凌霜从二楼下来，手里端着碗酒酿圆子——她藏了三天的甜食终于敢拿出来了，“小桃刚收到数据，清明前夕各地‘暖心档口’搜索量暴涨。”她舀起个圆子吹了吹，“说是...有什么返乡高峰？”
陆远接过碗，看圆子在汤里晃成小月亮。
他突然想起早上周明说的话：“等我爸好点，我想推他来吃您的蛋炒饭。”又想起甘肃照片里孩子们的笑脸。
锅里的圆子“咕嘟”一声，像在应和什么正在生长的东西。
他舀起圆子放进嘴里，甜津津的，带着点明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