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后院飘着露水味,凌霜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蹲在竹编小凳上,手里攥着团旧棉布。
铝饭盒在她膝头反扣着,盒底的划痕在晨光里像道褪色的地图。
她擦得极慢,棉布每擦过一道凹痕,指尖就要顿半秒,仿佛在数那些年刻进金属里的日子。
“这玩意儿比我爷爷的搪瓷缸子还显岁数。”陆远端着青瓷碗晃过来,豆浆表面浮着层奶白的泡沫,“该不会是你从哪个特工坟头刨出来的战利品?”
凌霜的手顿了顿,棉布角沾着的锈灰落在裤腿上,像颗深灰色的眼泪。“冰凰基地储物柜清仓时,我藏在通风管道里。”她抬头,睫毛上沾着晨露,“他们收走了战术刀、定位器、所有标着‘冰凰073’的装备——就剩这个。”她用指腹抚过盒盖上“基地食堂”四个斑驳的漆字,“登记册写它是配餐容器,但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训练摔断胳膊,是食堂王婶偷偷往这盒里塞了碗鸡汤。”
陆远蹲下来,豆浆碗搁在脚边的青石板上。
他看见凌霜的指甲盖泛着淡青,那是长期握枪留下的茧印,此刻却轻轻抠着饭盒边缘的缺口,像在抠一段被系统归档的记忆。“所以你突然想做饭,是因为这老伙计?”他用下巴点了点饭盒,“我还以为你打算永远当甩手掌柜,等我把‘满汉全席’喂到你嘴边。”
凌霜耳尖微烫,猛地站起身,铝饭盒在膝头滑了滑,被她稳稳接住。“前晚李奶奶说等饭香不那么难熬...”她声音低得像风过竹帘,“我突然想起,王婶每次送饭都要说‘趁热吃,凉了就没魂儿了’——可我那时总觉得,任务指标比饭香重要。”
后院的葡萄藤被风掀起一片叶子,啪嗒打在陆远肩头。
他突然笑了,弯腰捡起脚边的豆浆碗,递过去:“正好,小桃今早翻出个老物件。”他指了指厨房窗台上亮着的笔记本电脑,“你家这位信息小能手,把十年前的环卫报废清单都扒拉出来了。”
小桃的脑袋从厨房窗户探出来,马尾辫上沾着根葱叶。“霜姐你看!”她敲了敲键盘,屏幕蓝光映得她眼睛发亮,“军用保温饭盒生产了998个,正常损耗996个——就俩走了‘非标准流程’。”她点开一张泛黄的抚恤发放表,“其中一个领走饭盒的,是基地食堂前炊事员陈建国。”她顿了顿,“他因为往营养餐里加了半勺糖被开除,理由是‘违反标准化配给规定’。”
凌霜的手指猛地攥紧饭盒,盒盖上的漆又剥落一小块。“陈建国...他儿子小宇,是我十六岁那次任务的线人。”她喉结动了动,“后来冷库纵火案,小宇为了引开追兵...没出来。”
陆远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背。
他的掌心带着灶台的余温,像块捂化的红糖。“所以这饭盒不是冷冰冰的装备,是被体制擦掉的‘人味’。”他转身往厨房走,“我去拿补锅的材料——这老伙计该活过来了。”
修补饭盒的过程比炒十盘蛋炒饭还费劲。
陆远蹲在灶台下,翻出半块积灰的老砂锅,用锤子敲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
凌霜捧着个粗陶碗在旁边递工具,看他往碗里倒糯米浆时皱眉:“系统商城有钛合金衬里,防水防腐蚀。”
“那玩意儿能接住王婶的鸡汤吗?”陆远头也不抬,把砂碎片混进糯米浆里,又挖了勺熬化的猪油搅和,“机器焊的是缝,手补的是魂。
这锅要盛热汤,得先认柴火的脾气。“他捏起块砂片,用蛋清抹在饭盒裂缝处,”就像你现在学做饭——锅铲得先认得你的手,对不对?“
凌霜没说话,却悄悄把袖扣解开,露出手腕内侧淡粉色的旧疤。
那是当年护着饭盒被刀划的,此刻在晨光里像道温柔的月牙。
修补完成时,夕阳把厨房染成蜜色。
铝饭盒静静躺在案台上,裂缝处的砂片闪着温润的光,像道用岁月缝补的疤。
凌霜盯着它看了很久,突然转身拉开冰箱:“我...想试试做饭。”
陆远正在擦锅,闻言差点把抹布甩到抽油烟机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乐不可支,“咱们冰凰大人要亲自下厨?
需要我给你找个护具吗?
上次老张头炒鸡蛋都把手烫了。“
凌霜抄起锅铲的动作顿了顿,耳尖红得能煎蛋。“社区群里有张‘酱油拌饭+葱花’的纸条。”她把纸条从围裙兜里掏出来,折痕处还沾着面粉,“李奶奶说,最简单的饭最见真心。”
结果这顿饭炒得鸡飞狗跳。
第一次下米时水放少了,锅底糊成碳;第二次加盐时手一抖,整勺盐全倒进去;第三次凌霜盯着焦黑的饭粒,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躲在储物间偷吃的加餐——王婶偷偷在白粥里加了半勺糖。
她鬼使神差地翻出糖罐,往饭里撒了小半勺。
当泛着金黄油光的米饭出锅时,凌霜鼻尖沾着米粒,围裙上沾了两滴酱油。
她没喊陆远,也没喊小桃,只是把饭盒轻轻摆在桌中央。
椅子是空的,可她坐下来,对着空气说了句:“今天...我没验收任务。”
深夜十一点,小桃揉着发涩的眼睛关掉监控主机。
屏幕熄灭前的蓝光里,她突然顿住——后巷的监控画面里,有团黑影蹲在垃圾桶旁。
她猛地坐直,鼠标滑轮转得飞快。
画面放大后,能看见那人怀里抱着个铝饭盒,锈迹比凌霜的更重,编号已经磨得看不清。
“陆哥!”她踢开椅子冲去厨房,“后巷有情况!”
陆远正用荷叶包第二天的包子,闻言凑过来看。
监控里的黑影动了动,把饭盒贴在胸口,像在取暖。“这造型...和霜姐的饭盒是同款。”他摸了摸下巴,突然笑了,“去拿笼刚蒸的香菇肉包。”
“你要干嘛?”小桃抱着包子笼,眼睛瞪得像铜铃。
陆远把包子塞进补好的铝饭盒,用草绳系了个蝴蝶结。
他在便签纸上写了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想吃饭,推门就行——我们这儿,不查编制。”
“放人进来不怕有危险?”小桃捏着包子笼,指尖发紧。
“危险?”陆远把饭盒放在后门台阶上,抬头看了眼后巷的路灯,“你没看见他抱饭盒的姿势吗?”他指了指监控,“那是护着命根子的动作——和霜姐当年护饭盒一模一样。”
后巷的风掀起便签纸一角,露出最后半行字:“饭香不挑人,就像...爱也不挑。”
黑影在巷口缩了缩,终于站起身。
他盯着台阶上的饭盒,喉结动了动,伸出手又缩回来,反复三次。
最后他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
厨房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了块柔软的毯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凌霜擦着刀从厨房出来,看见陆远站在后门边。“怎么还不睡?”她问。
陆远指了指台阶上的饭盒:“等个客人。”
凌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月光下,那个锈迹斑斑的饭盒正静静躺在台阶上,像块被岁月磨圆的石头。
她突然想起今早擦饭盒时,陆远说的那句话:“有些味道,得从眼泪里熬出来。”
此刻,后巷的黑影慢慢凑近,伸手碰了碰那个补过的铝饭盒。
他的手指在字条上停留片刻,轻轻抚过“不查编制”四个字,像在确认什么。
天快亮了。
陆远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厨房。
凌霜跟着走进去,顺手把后门虚掩上——留了道两指宽的缝,刚好够飘出饭香。
台阶上的铝饭盒在晨雾里泛着暖光,仿佛在说:
“来啊,门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