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智是被热醒的。
不是香河基地夏天那种闷热，也不是工体八月的潮热，而是一种黏糊糊的、带着海腥味和烤肉烟气的热。他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慢悠悠转着的吊扇，听见窗外传来葡萄牙语混杂着英语的喧闹，还有远处隐约可辨的、只有足球场才能发出的那种集体轰鸣。
2014年，巴西的里约热内卢。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民宿房间里。墙上贴着内马尔的海报，窗台上摆着几个空啤酒罐，桌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赛程表。旁边床上，孙继海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一条腿耷拉在床沿外。
“继海。”郑智踢了踢床脚。
“嗯……传中……传高点……”孙继海嘟囔着翻了个身。
“起来了。今天有比赛。”
“比赛？”孙继海猛地坐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什么比赛？对谁？教练怎么说？”
“荷兰对西班牙。”郑智把赛程表扔给他，“重演上届决赛。在萨尔瓦多。”
孙继海愣了两秒，然后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国家队更衣室，是巴西。他们不是来踢世界杯的，是来看世界杯的。中国队在预选赛又又又又没出线，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届了。
“操。”孙继海躺了回去，“白激动了。”
郑智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热浪扑面而来。楼下街道上，橙色和红色的球迷已经混战在一起——不是打架，是在跳桑巴。一个荷兰大叔头上顶着风车造型的帽子，正试图教几个西班牙姑娘跳一种诡异的舞蹈，看起来像踢踏舞混了探戈。
“你说，”孙继海也凑到窗前，“咱们要是进了世界杯，现在楼下会不会也有穿中国队球衣的？”
“会有。”郑智说，“但可能没这么多人。”
两人沉默地看着楼下狂欢的人群。那种感觉很奇怪——你是职业球员，你一辈子都在踢球，但这项运动最盛大的节日，你却只能当观众。
门被敲响了。武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智哥，孙哥，你们醒了吗？房东阿姨做了早饭！”
早餐是黑豆饭、烤肉和一种叫瓜拉纳的饮料。房东玛尔塔是个六十多岁的巴西老太太，听说住她家的是三个中国职业球员，兴奋得不得了。
“中国足球！我知道！”她用蹩脚的英语说，“广州恒大！里皮！很厉害！”
郑智勉强笑了笑。又是恒大。这几年，俱乐部层面的成功像一块华丽的遮羞布，勉强盖住了国家队的溃败。但布底下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你们这次来巴西，是学习吗？”玛尔塔问。
孙继海喝了口瓜拉纳，被甜得齁嗓子：“算是吧。观摩学习。”
“那要好好学习啊。”玛尔塔认真地说，“足球是巴西的灵魂。你们中国人聪明，一定能学会。”
武磊小声说：“我们学了好几十年了。”
饭后，三人坐上前往萨尔瓦多的巴士。车上挤满了各国球迷，空气里混合着汗味、啤酒味和防晒霜的味道。一个荷兰球迷抱着吉他弹唱改编过的《橙色之心》，歌词里夹着对西班牙的嘲讽。
“这氛围，”孙继海感慨，“比中超主场猛多了。”
郑智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贫民窟和海滩，突然想起2002年。那年中国队进了世界杯，全国沸腾。他当时还是年轻球员，坐在替补席上看着巴西队踢艺术足球，心里想的是“有一天我们也要这样”。
十二年过去了。巴西队还是巴西队，中国队……还是中国队。
巴士到达萨尔瓦多时，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橙色的海洋。荷兰球迷的数量远超西班牙球迷，他们高唱着“1974、1978、2010——这次轮到我们了”，声音整齐划一，像一支军队。
“专业。”孙继海评价，“人家这球迷文化，积淀了多少年。”
比赛在下午进行。三人买的票位置不错，在中层看台，能看清全场战术布局。入场时，他们被几个中国留学生认出来了。
“郑智！孙继海！武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激动地跑过来，“能合影吗？真没想到能在巴西见到你们！”
合影后，男生问：“你们是来考察对手的吗？为2018做准备？”
武磊不知道怎么回答。郑智接过话头：“来学习。看看世界顶级水平。”
“哦……”男生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起来，“没关系！下次一定行！我们都等着呢！”
等着。这个词让郑智心里一沉。中国球迷等了太久，从2002年等到2014年，等来的是预选赛一次次提前出局。但就像这个男生一样，很多人还在等，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待。
比赛开始了。
西班牙队还是那套传控体系，tiki-taka，像精密钟表一样运转。荷兰队则摆出五后卫，打防守反击。前二十分钟，西班牙占据绝对优势，第二十七分钟，科斯塔制造点球，阿隆索罚进。1-0。
看台上的西班牙球迷沸腾了。荷兰区则一片沉寂。
“西班牙这控制力，”孙继海分析，“咱们要是对上，半场都过不去。”
郑智没说话。他在看荷兰队的防守阵型——三条线保持得极紧，球员之间的距离几乎用尺子量过。这不是天赋，这是千锤百炼的战术纪律。
然后，第四十四分钟，范佩西那一记鱼跃冲顶出现了。
布林德后场长传，范佩西在禁区前沿腾空而起，身体几乎平行于地面，头球吊过出击的卡西利亚斯。球划出一道彩虹般的弧线，坠入网窝。
整个球场炸了。橙色浪潮从看台上倾泻而下，声浪几乎要把顶棚掀翻。郑智感觉自己的耳膜在震，心脏在跟着全场荷兰球迷的跺脚节奏跳动。
“我操！”孙继海直接站了起来，“这球……这球怎么想到的？！”
武磊张大了嘴，半天才说：“这要是咱们的前锋……”
他没说下去。但郑智知道他想说什么——这要是咱们的前锋，可能停球就停三米外，或者根本跑不到那个位置。
下半场成了荷兰队的屠杀。罗本的速度撕碎了西班牙的老化防线，范佩西再进一球，德弗里也有一球入账。5-1。卫冕冠军被彻底击溃。
终场哨响时，西班牙球员跪在草地上，眼神空洞。卡西利亚斯撑着门柱，久久没有抬头。而荷兰队则在狂欢，范佩西和罗本拥抱，全队绕场致谢。
郑智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替西班牙感到悲哀——一代王朝就这样落幕了。但他也感到一种震撼：足球世界没有永恒的王座，再强大的队伍也会老去，也会被击败。
那么中国足球呢？我们连王座的边都没摸到过，谈什么老去？
离开球场时，他们又遇到了那几个中国留学生。男生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太牛逼了……”他喃喃道，“荷兰队太牛逼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踢出这样的足球啊？”
没人能回答他。
回里约的路上，巴士里安静了许多。荷兰球迷还在唱歌，但声音里多了疲惫。西班牙球迷则沉默着，有人望着窗外发呆。
武磊突然说：“智哥，孙哥，你们说……咱们和世界顶级的差距，到底在哪儿？”
孙继海苦笑：“哪儿都有差距。技术、战术、体能、心理……”
“但最根本的呢？”武磊追问。
郑智想了想：“是足球文化。你看荷兰，这么小一个国家，出了多少巨星？他们的孩子从会走路就开始踢球，不是为了成为职业球员，就是因为喜欢。咱们呢？踢球的孩子越来越少，剩下的那些，大多是被家长逼着来的，想靠这个升学、赚钱。”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辽宁的那片土场上，一群孩子追着一个破皮球能从下午踢到天黑。那时候是真的快乐。现在的孩子呢？被培训班、补习班填满，偶尔踢个球，旁边还站着教练吼“动作规范点”。
“还有就是，”孙继海补充，“咱们太急功近利了。总想一口吃成胖子，今天学巴西，明天学西班牙，后天学德国。结果学了个四不像。”
武磊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根宝基地的时候，徐指导总说，足球要从娃娃抓起。但怎么抓？光喊口号没用啊。”
巴士在夜色中行驶。窗外是巴西的荒野，远处有零星灯火。郑智想起出发前，他看过一篇报道，说中国足球人口在持续萎缩，青训体系千疮百孔。当时他只是叹了口气，现在站在世界杯的现场，看着这些足球强国的底蕴，那种无力感更强烈了。
回到里约民宿已经深夜。玛尔塔还在等他们，桌上摆着新鲜的果汁。
“比赛精彩吗？”她问。
“非常精彩。”郑智说。
“那就好。”玛尔塔笑了，“足球就应该让人快乐。输赢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这话让郑智愣了一下。在中国，足球几乎和输赢画等号。赢了捧上天，输了踩下地。很少有人会说“足球就应该让人快乐”。
第二天，他们去科帕卡巴纳海滩。这里变成了巨型球迷广场，大屏幕上播放着比赛，沙滩上坐满了各国球迷。三人买了烤串和啤酒，找了个地方坐下。
正在播的是意大利对英格兰。皮尔洛还在场上，那个优雅的中场大师，三十多岁了依然掌控全局。郑智看着他的传球，每一次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皮尔洛这脚法，”孙继海摇头，“咱们中场有一个算一个，加起来都比不上。”
“不是技术问题。”郑智说，“是阅读比赛的能力。你看他，永远知道下一秒球该往哪儿去。”
武磊盯着屏幕，突然说：“我要是能和他踢一场，输了都值。”
这时旁边来了几个日本球迷，穿着日本队球衣，举着“日本加油”的牌子。他们看见郑智三人，愣了一下，然后鞠躬用英语说：“你们是中国球员吗？”
郑智点头。
“我们是日本球迷。”带头的是个中年男人，“这次日本队表现不好，很遗憾。”
孙继海哼了一声：“你们好歹进世界杯了。我们连门槛都摸不着。”
男人苦笑：“进了也是丢人。三场全输。我们国内的媒体都在骂，说日本足球到了瓶颈期。”
“有瓶颈总比没路走强。”郑智说，“我们连方向都找不到。”
男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们很羡慕中国。有那么多人口，有那么大市场。只要路子走对，一定能起来。”
“路子在哪儿呢？”武磊问。
男人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足球就像种树。要选好种子，要有耐心浇水施肥，不能今天种下明天就想摘果子。日本足球从1993年职业化开始，到现在二十一年了，才勉强在亚洲站稳。中国足球……可能需要更长时间。”
这话说得诚恳。郑智举起啤酒罐：“敬耐心。”
“敬足球。”男人和他碰杯。
日本队后来0-4惨败给巴西，国内球迷自嘲要“追赶中国足球”。郑智看到这新闻时，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时候，中国足球居然成了别人调侃的对象？更可悲的是，这种调侃里还带着一丝真实的忧虑——连日本都觉得咱们有潜力，可这潜力怎么就兑现不了呢？
在巴西的半个月里，他们看了七场比赛。见证了苏亚雷斯咬人的闹剧，见证了哥斯达黎加的黑马奇迹，也见证了巴西1-7德国的“国难日”。
那场半决赛是在贝洛奥里藏特。郑智三人坐在米内罗球场的看台上，看着德国队一次次的进球，看着巴西球迷从呐喊到沉默再到哭泣。第七个球进的时候，旁边一个巴西大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在颤抖。
“不至于吧……”孙继海小声说，“输个球而已。”
但郑智理解那种感受。足球对巴西人来说不只是运动，是信仰，是身份认同。1-7的惨败，击碎的是一个国家的骄傲。
赛后，整个巴西陷入了一种集体抑郁。街头巷尾，人们讨论的不是“为什么输”，而是“怎么输得这么惨”。总统被迫道歉，媒体连篇累牍地反思。
回民宿的路上，武磊问：“智哥，你说要是哪天中国队也能让全国人民这么在意，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责任。”郑智说，“天大的责任。你扛得起吗？”
武磊没说话。
最后一晚，三人坐在里约的甜面包山顶，俯瞰城市的灯火。明天就要回国了，回到那个足球环境复杂、舆论压力山大的地方。
“这次来巴西，”孙继海开口，“我最大的感受是……咱们以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觉得亚洲出线了就是胜利，进了世界杯就是巅峰。但出来看看，世界足球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咱们还在原地踏步。”
郑智点头：“2002年咱们进世界杯，举国欢庆。但现在想想，那更像是一次侥幸。之后十二年，咱们做了什么？青训垮了，联赛假赌黑，国家队的成绩一落千丈。人家在进步，咱们在倒退。”
“那怎么办？”武磊问，“就这么认了？”
“不能认。”郑智看着远处的基督像，“但得换个活法。不能总想着‘冲出亚洲走向世界’那种空口号了。得从最基础的做起——让更多的孩子踢球，让踢球的孩子有球踢，让有天赋的孩子不被埋没。”
孙继海笑了：“你这说得跟政府工作报告似的。”
“但这是实话。”郑智说，“你看哥斯达黎加，不到五百万人口，能进八强。人家靠的不是天才，是体系。咱们十四亿人，找不出十一个会踢球的？我不信。”
山下传来隐约的歌声，是阿根廷球迷在庆祝球队进决赛。梅西终于要触碰大力神杯了，整个阿根廷都在期待。
“下次世界杯是2018年。”武磊说，“俄罗斯。咱们能去吗？”
郑智和孙继海对视一眼。他们都想起2010年高洪波带队时那句豪言壮语——“打进2014世界杯，你们大家有没有信心啊？”当时国脚们齐声回答“有”。结果呢？预选赛早早出局。
“尽力吧。”郑智最终说，“但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话很丧气，但很真实。中国足球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虚假的希望，最缺的是面对现实的勇气。
下山时，武磊落在最后。他突然喊住郑智和孙继海：“智哥，孙哥，我有个想法。”
“说。”
“等咱们退役了，能不能一起办个青训营？不为了赚钱，就为了教孩子踢球。教他们什么是真正的足球快乐。”
郑智看着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他眼里看到了光。那是一种还没被现实完全磨灭的、属于理想主义者的光。
“行。”郑智拍拍他肩膀，“等咱们退役了，一起干。”
“算我一个。”孙继海也说，“虽然我脾气爆，但教小孩踢球应该还行。”
三人击掌为誓。夜色里，这个承诺听起来有些遥远，但至少，它是个开始。
回到民宿，玛尔塔在收拾行李。她给每人送了一个小礼物——手工编织的钥匙扣，上面串着巴西国旗和中国国旗。
“希望下次你们来巴西，”她说，“是来踢世界杯的。”
郑智接过礼物，郑重地说：“我们会努力。”
他知道这很难。可能比登天还难。但总得有人相信，总得有人努力。否则，中国足球就真的没救了。
第二天，飞机起飞时，郑智透过舷窗看着渐行渐远的里约海岸线。他想起这半个月看到的一切：荷兰的激情，德国的严谨，巴西的眼泪，阿根廷的希望。
足球世界如此精彩，而中国足球还在门外徘徊。
但也许，也许下一次，我们能推开那扇门。
哪怕只推开一条缝。
飞机钻进云层，巴西消失在视野中。郑智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回国后的场景：训练、比赛、赢球、输球、被夸、被骂……周而复始。
但这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见过山顶的风景了。虽然只是作为游客，但他知道，那风景真实存在。
而他要做的，是带着更多的人，真正地爬上去。
哪怕要用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