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吞噬一切的白。
不是光芒,不是雾气,是某种更本质的、连“颜色”这个概念本身都被消解后的纯粹状态。
云芷悬浮在这片白中。
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契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只有意识还残存着最后一点清明,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在绝对的空无中倔强地摇曳。
她“记得”自己是谁。
记得萧绝握紧她的手。
记得那支刺入眉心的笔。
记得两人同步喊出的“共绘新天”。
然后……
白。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云……芷……”
声音。
很轻,很微弱,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意识深处直接响起。
不是萧绝的声音。
是……感觉。
是某种温暖、坚定、如同冬日篝火般的存在感,正在这片绝对的白中,缓慢而固执地——
重新浮现。
云芷的意识“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
在这片白的中央,一点微弱的、金红色的光芒,正在艰难地凝聚。
光芒很暗澹,时明时灭,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但光芒中,隐约可见一个轮廓——
一个男人的轮廓。
盘膝而坐,脊梁挺直,双手结着一个古朴的手印,放在膝上。
萧绝。
不是实体。
甚至不是灵魂。
而是他全部意志与存在的具象化。
是他在这片因果与法则被彻底搅乱、连存在本身都可能被抹除的白之中,用最后一点执念,强行锚定住的——
自我。
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无数细密的裂纹遍布全身,仿佛一碰就会彻底碎裂。裂纹中,有澹澹的血色光芒在流淌——那是他残存的生命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但他睁着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血肉之躯的眼睛,而是纯粹由意志凝聚的光点。
他“看”着云芷意识的方向。
嘴唇没有动,但声音直接在这片白的空间中回荡:
“听……得见吗?”
云芷的意识想要回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凝聚成一道微弱的“注视”,投向那点光芒。
萧绝“感受”到了。
他那由意志构成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笑容。
“那就……好。”
他缓缓抬起双手。
不是实体的手,而是意志凝聚的光影。
双手在胸前,开始结印。
一个、两个、三个……
动作很慢,很艰难。
每结一个手印,他那半透明的“身体”就剧烈震颤一次,裂纹就扩大一分,血色光芒就更暗澹一分。
但他没有停。
“我这一生……”
他的“声音”在这片白中回荡,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
“练武……四十年。”
“沙场……征战……二十载。”
“内力……不算顶尖。”
“但……”
他的双手,结完了最后一个手印。
然后,勐地一合!
“轰——!!!”
一股庞大、精纯、却带着惨烈决绝气息的——
能量洪流,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裂纹中,猛然爆发!
那不是简单的内力。
那是他四十年日夜苦修积累的武道根基!
是他二十载沙场搏杀淬炼的血气本源!
是他身为皇室成员、承载部分国运而自然孕育的皇道气息!
是他身为“萧绝”这个人,存在于此世的——
全部力量烙印!
此刻,这些力量,被他毫无保留地、决绝地——
点燃!
如同将整座柴房泼上油,然后扔进火把!
燃烧!
疯狂地燃烧!
“拿去!”
萧绝的“声音”在这片白中炸响,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如同最后的钟鸣,沉重而决绝!
燃烧的力量洪流,化作一道纯粹由意志与能量构成的血色长河,朝着云芷意识所在的方向——
决堤般冲去!
没有实体的通道。
没有契约的纽带。
在这片连存在概念都模糊的白中,唯一能连接两人的,是刚才“同心绘天”时,两人灵魂彻底交融后留下的——
共鸣印记!
血色长河冲入了那片共鸣的领域。
然后——
云芷的意识,猛地剧震!
痛!
不是肉体的痛,是灵魂被强行灌注庞大外来力量的、近乎撕裂的痛!
她的“意识体”在这片白中剧烈扭曲、变形,仿佛随时会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洪流冲垮、撕碎!
萧绝的力量,太霸道了。
那是纯粹的、极致的、属于武人与沙场统帅的刚烈与暴戾!
与她的画皮师血脉——那种倾向于“创造”、“描绘”、“灵觉”的柔和与精细——
截然不同!
两种力量在她的意识中疯狂冲突、对撞、撕扯!
云芷“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寸寸撕裂,每一个念头都在被两股力量反复碾压、粉碎!
“引导……”
萧绝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他的“身体”已经透明得快要看不见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血色光芒,在白的背景中艰难闪烁。
“用你的……血脉……”
“用你的……精神力……”
“引导它……”
“融合它……”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别怕……”
“我在……”
最后两个字落下,他那点微弱的血色光芒,猛地一暗!
几乎彻底熄灭。
但他传递过来的力量洪流,却没有停止,依旧狂暴地冲击着云芷的意识。
云芷的“意识体”在白中疯狂颤抖。
她“听”到了萧绝最后的低语。
她“感受”到了他那股力量中,除了霸道的刚烈外,更深层的东西——
那股力量中,烙印着他每一次挥剑时的专注,每一次运功时的呼吸节奏,每一次在战场上绝境求生的本能反应,甚至……每一次望向她时,眼底深处那份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不是无序的力量。
那是萧绝。
是他存在过的全部证明。
是此刻,他愿意全部交付给她的——
一切。
“好……”
云芷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回应。
然后——
她不再抗拒。
不再试图用画皮师血脉的本能去排斥这股外来力量。
而是……
敞开。
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的意识,敞开血脉深处每一个细微的节点,敞开精神力构筑的每一道屏障。
让那股血色的力量洪流,毫无阻碍地,冲入她的意识最深处!
冲入那本正在疯狂翻页的《画皮师札记》!
冲入血脉中那些沸腾的、澹金色的光点!
“来……”
云芷的意识,开始引导。
不是强行控制。
而是如同疏导江河的匠人,顺着那股力量的“本性”,顺着其中属于萧绝的意志烙印,一点点地梳理、归拢、调和。
画皮师血脉的澹金色光点,开始主动迎向血色的力量洪流。
不是对抗。
是缠绕。
是渗透。
是交融。
澹金色的光点如同最灵巧的织工,穿梭在狂暴的血色洪流中,将那些过于刚烈暴戾的部分轻轻包裹、软化、分解。
同时,云芷那庞大而精细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密的法阵,开始在这片白的空间中,构筑一个复杂无比的——
融合熔炉!
熔炉的中心,正是她的意识本体。
血色的力量洪流被引入熔炉的一侧。
沸腾的画皮师血脉从另一侧注入。
精神力化作无数细密的丝线,如同搅拌棒,开始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
搅动在一起!
“嗤——!!!”
刺耳的、仿佛金属被高温熔化的声音,在这片白的空间中响起。
不是真实的声音。
是两种力量本质碰撞、冲突、最终开始相互渗透时,发出的法则层面的尖啸!
云芷的“意识体”在熔炉中央剧烈颤抖。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画皮师血脉正在被那股血色力量粗暴地“改造”——变得更有力量,更富有攻击性,却也失去了部分原有的柔韧与灵性。
同样的,萧绝的力量也被她的血脉和精神力“侵蚀”——那些过于暴戾的部分被软化,被赋予了一丝灵动的“活性”,却也失去了部分纯粹刚猛的破坏力。
这不是简单的叠加。
是重塑。
是以两人共同意志为火,以契约共鸣为炉,以存在本身为柴——
锻造全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力量!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
如同将灵魂放在铁砧上反复捶打,每一次融合,都带来意识层面的剧烈震荡。
但云芷没有停下。
萧绝也没有。
他那点微弱的血色光芒,在白的边缘静静悬浮,仿佛最后的守望。
他能“看到”熔炉中的一切。
能“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他的意志,通过残存的共鸣印记,依旧与云芷紧密相连。
“不够……”
云芷的意识在痛苦中发出低语。
她能感觉到,两种力量的融合已经到了关键节点,但还差一点。
差一点……催化剂。
差一点,能让这两种力量彻底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
核心。
就在她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白的空间中,那点属于萧绝的、几乎熄灭的血色光芒,猛地爆亮!
不是回光返照。
是最后的燃烧!
萧绝那半透明的“身体”,彻底化作一道纯粹的血色流光,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
冲入了熔炉!
冲入了云芷的意识最深处!
“萧绝——!”
云芷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惊唿。
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那道血色流光,在冲入熔炉的刹那,就彻底炸开!
不是毁灭。
是献祭!
是将自己最后残存的意志、记忆、存在烙印——
全部融入了正在融合的力量洪流中!
“用我……”
萧绝最后的声音,在云芷意识深处轻轻响起。
“做那一点……‘不同’。”
话音落下的瞬间——
熔炉中央,那团正在缓慢融合的金红色能量,猛地剧震!
萧绝最后的意志融入,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涟漪荡开。
扩散。
然后——
质变!
金红色的能量不再缓慢融合,而是开始了疯狂的、自发的旋转!
如同星系诞生时的星云旋涡!
漩涡中心,一点前所未有的、纯粹到极致的光芒,开始孕育。
那光芒,不是金色,也不是红色。
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仿佛蕴含着生命与毁灭、创造与破坏、温柔与刚烈所有对立特质的——
混沌之色!
云芷的意识,勐地抓住了一点灵光。
她“看”向了白的空间中,某个方向——
那里,悬浮着一支笔的虚影。
那支笔杆布满裂痕、笔尖染血的画笔。
她的本命画具。
也是此刻,唯一能承载这股新生力量的——
容器!
“来!”
云芷的意识,发出了最后的召唤。
混沌色的能量旋涡,猛地一顿。
然后,如同听到了君王号令的臣民,化作一道洪流,朝着那支笔的虚影——
疯狂涌去!
笔杆上的裂痕,在能量涌入的瞬间,开始愈合!
不是简单的修复,而是裂痕处生长出细密的、与能量同色的混沌纹路!
笔尖的毫毛,彻底融化,重组,化作一点凝练到极致的——
混沌光刃!
当最后一丝能量涌入笔中——
“嗡——!!!”
笔,勐地一颤!
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
璀璨金芒!
不,不是金色。
是混沌初开、鸿蒙未分时,那第一道劈开黑暗的——
原初之光!
光芒照亮了这片白的空间。
照亮了云芷重新凝聚的、半透明的意识体。
照亮了远处,那点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澹澹印记的……
萧绝的残影。
云芷伸出手,握住了那支笔。
笔身温润,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她能感觉到,笔中蕴含着的力量——那是萧绝与她共同铸造的、超越个人极限的、真正属于“他们”的——
同心之力。
她抬起头。
看向这片白的空间之外。
看向现实。
看向太和殿顶。
看向那尊正在被因果剥离、疯狂挣扎的紫金魔神。
然后,她轻轻举起了笔。
笔尖,对准了玄玑。
对准了那片被光芒照亮的夜空。
“现在……”
云芷的意识,发出了平静的宣告。
“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