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厅长徐有亮犹豫了一下,也开口道:“司令,如果这些道门真如您视察所疑,涉入了物资流通,搞地下交易,那对我们供销社体系的冲击就是实实在在的了。
这不仅是个治安问题,也是个经济问题。他们用稍高的收购价、稍低的销售价,就能把群众吸引过去,蚕食我们国营商业的根基。”
“这不只是治安问题,也不只是经济问题,更是一个贪腐问题,甚至是国家安全问题。
我不用调查也知道,我们以举国之力打造的物资供应体系,才能把货品供应的如此齐全,把价格压得如此实惠。
一帮地方土豪怎么可能和经销社竞争,这分明是出了内鬼,偷政府的物资,反过来对抗基层组织,简直是倒反天罡。”梁思源这人看着斯文,说话却像是带着刀子。
当然,这个时代的文人,脾气火爆也并不奇怪。乱世之中,读书人比将军还能打的都比比皆是。
“看来,这个问题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我们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后,必须面对的一种深层社会挑战。”
周辰目光再次扫过全场,“现在这个问题只是出现了苗头,那我们就不能给他们成长的机会,这些旧时代的残渣,必须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赵副省长,你刚才提到打过交道,但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打交道的经验,更需要透彻的理解。
在座的,或者在我们省的干部队伍里,有没有同志,对此有更专门的研究?你们谁知道有这样的干部?”
会议室再次安静下来,干部们努力在记忆中搜寻。
突然,教育部门一位负责人开口了:“总裁,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可能符合您说的条件。不过,他现在的岗位,不太起眼。”
“哦?是谁?在什么岗位?”
“他叫王秋实,原来在鲁中的乡镇一级干了很久,长期面对基层。后来调到省政策研究室,编过一些内部参考材料。
我偶然看过他写的一篇关于北方民间秘密结社与基层社会控制的文章,觉得很有见地。
不过,政策研究室主要是做文字工作,他本人脾气有些火爆,说话有点……粗俗,所以一直没太冒头。”
“散会后,请立刻通知这位王秋实同志,让他用最短的时间,准备一份报告。下午,我带人专门听他汇报。”
他环视全场,语气沉凝:“同志们,我们建立了新政权,但这只是开始,如果看不见那些藏在社会阴暗面的老鼠臭虫。
那么,早晚有一天,我们的官员队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肮脏。这不是一场治安行动,而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下午两点,省政府那间用于小型机密会谈的房间里。
周辰坐在一张简朴的木质沙发上,对面椅子空着,秘书已经去请人了。
他手里翻看着关于王秋实的简要档案,寥寥几页,却勾勒出一个颇为特别的形象:
出身鲁中一个败落的诗书之家,幼承庭训,却生得高大孔武。
青年时因家道中落和性子直硬,在旧式官场中屡屡碰壁,只能在乡、镇层级做些文书、调解的杂事。
直至先锋军扫清山东,建立新秩序,他才因“熟悉基层”、“敢言能干”被逐步启用,直至进入省政策研究室。
档案里附了一篇他写的内部文章片段,谈秘密会社与乡村权力结构,用语确实泼辣直白,但洞察犀利。
门外传来沉稳而略重的脚步声,接着是报告声。
门开处,一个身影几乎堵住了光线。来人确实魁梧,肩膀宽阔,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绷在身上显得有些紧。
他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颇为有神,甚至透着股书卷气的明亮,只是那眉眼间的神色,混合着一种掩不住的执拗。
“报告!政策研究室调研员,王秋实,奉命前来!”
“王秋实同志,请坐。时间紧,我们直入正题。上午的会议你大概知道议题了。我需要你把你了解的、关于北方会道门的情况,系统地说一说。不要官样文章,就按你调查研究的原样讲。”
王秋实似乎松了口气,他就怕领导要听套话。
他挺直腰板坐下,那椅子在他身下似乎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总裁,那我就有啥说啥了。先说这些会道门的根脚。北方的这些,什么一贯道、九宫道、一心天道龙华会……往上捯,大多能跟明清的白莲教扯上关系。说白了,就是乱世的产物。
民国以来,军阀混战,官府压榨,土匪横行,老百姓活不下去,也没个依靠,怎么办?就得抱团。
这些道门,就给了他们一个‘团’。它们有一套话术,什么‘无生老母’、‘三期未劫’、‘真空家乡’。
听起来玄乎,核心就一句:信我,能避祸,能得救,死了还能去个好地方。这对朝不保夕的穷苦人,吸引力太大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继续说:“它们在基层怎么活?光靠念经可不行。第一,得有灵验。能治病,不管是真的懂点草药偏方,还是纯粹用符水心理暗示。能平事,乡里纠纷,官府不管或管不了,它们有时能凭‘神威’或势力调解。
第二,得有实惠。小到互相帮工,大到灾年借粮(往往是高利贷),甚至提供某种保护,对抗土匪或苛捐杂税。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得有严密的组织。层层设坛,坛主、点传师、引师……等级分明,内部有暗语、手势、密信,规矩大过天。入了道,就得绝对服从,泄露机密会遭‘天谴’(实际往往是私刑)。
这样,它们就不仅在精神上控制信徒,更在实际上构建了一个独立于官府之外的秘密社会网络,有经济功能,有仲裁功能,甚至有准武装。
民国官府,要么无力管,要么懒得管,只要不公然造反,往往睁只眼闭只眼。有些地方官甚至和坛主称兄道弟,互相利用。”
周辰微微颔首,这些分析,与他在基层嗅到的气息对得上。
“你说的这些很有价值,那不知道民国之后到如今的情况,你还有了解吗?”
“报告司令,有的,等咱们先锋军打过来,席卷北方,对这些道门冲击巨大。我长期在下面跑,看得清楚,它们大概分了三路。”
“第一路,是那些本来底色就是保卫乡里、互助求生的,比如一些纯粹的红枪会变种,或者地方性小香会。
咱们一来,推行土改,打击土匪,建立民兵,组织合作社,老百姓日子眼见着有了盼头,安全感有了,它们原来的功能被咱们替代了,而且咱们做得更公平、更可靠。
这类组织自然就散了,人心里那杆秤明白着呢。当然,以前的情分、私下联系可能还有,但不再需要靠烧香磕头来团结了。”
“第二路,是极少数真正偏向纯粹宗教修持的,比如某些源流清晰、戒律严格的佛道旁支或民间教派。它们变化不大,只是变得更为低调,关门念自己的经。”
“麻烦的是第三路,就是那些目的不纯的。头目多是野心家、投机分子,或者旧社会的残渣余孽。
他们看重的是道门带来的权力、钱财。咱们的新政策,断了他们很多财路,也威胁了他们地下王国的存在。
此前全省搞治安专项整治,虽然重点不是冲着他们去的,但也确实对他们造成了不少的伤害,抓了一批,公开的坛口也捣毁不少。”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痛心的神情:“可惜啊,总裁。那场行动有个致命伤——没能追根究底,连根拔起。
主要是当时重心在肃清公开武装匪特,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地下网络,缺乏足够的情报和时间去深挖。
很多地方,就是抓几个公开的坛主,查封个香堂,宣布胜利。其背后的经济网络、人员关联、跨区域的勾连没挖干净。
风头一过,剩下的骨干就像地里的韭菜菜,换个地方、换个名头,又冒出来了!到了今年,您看,他们学精了,换了一身皮!”
周辰一下子就来了兴趣,他只了解到了陈老坛的农场,但听王秋实的话,这里面似乎有些不简单呢!
“什么皮?你具体说说?”
“互助组、合作社、同乡会、文化研究会,当然还有农场,但凡是咱们支持的基层组织,他们都会利用起来,咱们没有严令禁止的社会组织,也是重灾区!
那个‘陈老坛’,我估计就是这类。他们不再轻易搞大规模烧香集会,而是化整为零,以经济互助、人情往来为掩护,继续维持那个网络。
但本质还是他们那套迷信和心理控制,重新拉扯群众,跟咱们的供销社、跟咱们的基层政权抢人心、抢资源!这是钝刀子割肉,更隐蔽,也更危险!”
周辰听到这里,眼神锐利起来:“那么,依你看,既然这些团体民国时就有,以前的政府,比如北洋、国民政府,或者更早的清朝,是怎么处置的?有效吗?”
王秋实嘿了一声,带着嘲讽:“老办法?无非两种,而且看运气。一种是日常不管,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不影响收税征粮,就随他去,甚至还能利用他们维持基层秩序。
另一种,就是但凡听说有点风吹草动,或者上头为了维稳,不问青红皂白,一律严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尤其是历史上,一旦出现白莲教起义、捻军、义和团这类以宗教结社为外壳的大规模造反,那之后几十年,全国类似的民间宗教活动都会倒大霉,牵连无数。
这种搞法,残酷,能暂时压下去,但断不了根。因为没解决老百姓为啥要去信它的根本——穷、乱、没指望。
而且,这种粗暴镇压,往往把很多只是单纯求个安慰的普通信徒也逼到对立面,反而加强了那些头目对内部的恐吓和控制(看吧,官府就是要灭我们)。”
他顿了顿,看向周辰,语气变得复杂:“比较起来……咱们新政府,在这方面,说实话,有点太过于缩手缩脚了。当然,我理解,咱们讲政策,讲区别对待,不搞扩大化。这是好事,说明咱们文明。
但对付这些玩意儿,有时候……太讲理,太按部就班,反而给了他们喘息、伪装、反扑的机会。去年的行动就是例子,拳头举起来了,却没砸到七寸上。它们现在这身新皮,就是摸准了咱们的脉!”
房间内一时安静。王秋实的话,粗糙,甚至有些刺耳,但确实是敲在了要害上。
周辰之前在笑话斯大林搞大清洗,回过头,当这些一团乱麻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种复杂的情况,真的会让人产生一种一刀切的冲动。
周辰沉默片刻,问道:“如果现在,要你拟定一个方案,既要根除这些毒瘤,又要避免旧官府那种野蛮粗暴,你觉得,关键在哪里?”
“总裁,我认为关键就三条,必须同时下狠手,打组合拳!”
“第一,情报要深挖,目标要精准。不能光靠公安,要发动我们真正的优势——基层组织和翻了身的群众。
秘密调查与公开动员结合,把那些换皮组织的真实面目、头目骨干都给抠出来。只要抓住了骨干,动点手段,他们什么都招,这帮人里面没几个是硬骨头的。”
“第二,经济基础必须彻底摧毁。联合商业、税务、银行,严查一切非法物资流通、地下钱庄、偷税漏税。把他们的‘钱袋子’捏碎,把他们的非法货品来源掐断。”
“第三,思想阵地必须争夺。大力普及卫生常识,让‘符水’失去市场。开展扫盲,用新戏、新书、新道理,揭穿那些迷信骗局。”
他最后总结道,“总裁,如果您真的想解决这个问题,那就要有长期准备的决心,这些东西,存在了几百年,不可能一两年就绝迹。
但只要咱们的路子对,一直坚持下去,它们就永远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成不了气候!”
周辰看着他,这位外表粗豪、内里却对基层社会肌理有着深刻洞察的汉子,给出了远超一般官员视野的分析和建议。
“王秋实同志,你的报告和意见,很有价值。从现在起,你暂时脱离政策研究室,参加到一个由我直接领导的工作小组里来,专门负责统筹协调对此类问题的调研和方案拟定。”
王秋实一愣,随即猛地站起,“是!保证完成任务!”